【原文】
孙峻因民之多怨,众之所嫌,构恪欲为变〔1〕。与亮谋,置酒请恪。恪将见之夜,精爽扰动〔2〕,通夕不寐。明,将盥漱,闻水腥臭;侍者授衣,衣服亦臭。恪怪其故,易衣易水,其臭如初;意惆怅不悦。严毕,趋出,犬衔引其衣。恪曰:“犬不欲我行乎?”还坐。
顷刻,乃复起,犬又衔其衣。恪令从者逐犬,遂升车。初,恪将征淮南,有孝子著缞衣入其<中〔3〕。从者白之,令外诘问,孝子曰:“不自觉入。”时中外守备〔4〕,亦悉不见,众皆异之。出行之后,所坐厅事屋栋中折〔5〕。自新城出住东兴,有白虹现其船;还拜蒋陵〔6〕,白虹复绕其车。
及将见,驻车宫门。峻已伏兵于帷中,恐恪不时入〔7〕,事泄;自出见恪曰:“使君若尊体不安〔8〕,自可须后〔9〕;峻当具白主上。”欲以尝知恪〔10〕。恪答曰:“当自力入〔11〕。”散骑常侍张约、朱恩等,密书与恪曰〔12〕:“今日张设非常,疑有他故!”恪省书而去。未出路门,逢太常滕胤。恪曰:“猝腹痛,不任入。”胤不知峻阴计,谓恪曰:“君自行旋,未见〔13〕;今上置酒请君〔14〕,君已至门,宜当力进。”恪踌躇而还,剑履上殿〔15〕。谢亮,还坐。设酒,恪疑未饮。峻因曰:“使君病未善平〔16〕,当有常服药酒,自可取之。”恪意乃安,别饮所赍酒。〔一〕
酒数行,亮还内。峻起如厕〔17〕,解长衣,著短服。出曰:“有诏收诸葛恪!”〔二〕恪惊起,拔剑未得,而峻刀交下。张约从旁斫峻,才伤左手;峻应手斫约,断右臂。武卫之士皆趋上殿,峻云:“所取者恪也!今已死。”悉令复刃〔18〕,乃除地更饮〔19〕。〔三〕
【注释】
〔1〕构恪欲为变:诬陷诸葛恪想造反。
〔2〕精爽:精神。
〔3〕缞(cuī)衣:古代用粗麻布做的丧服。< (gé):内室。
〔4〕中外:内外。
〔5〕厅事:当时习称官署中办公的厅堂为厅事。又作听事。
〔6〕蒋陵:孙权的陵墓名,在今江苏南京市东郊钟山南麓。
〔7〕时:及时。
〔8〕使君:对州牧或州刺史的尊称。州刺史最初是皇帝的特派使者,巡视监察一州,后来才变为行政长官。诸葛恪这时兼任荆、扬二州的州牧,所以称为使君。
〔9〕须后:等以后(再说)。
〔10〕尝知:试探。
〔11〕自力:自己勉力。
〔12〕散骑常侍:官名。即散骑中常侍。侍从皇帝,协助处理尚书台呈送给皇帝的机要公文。
〔13〕行旋:出征归来。未见:未晋见(皇帝)。
〔14〕上:对皇帝的称呼。
〔15〕剑履上殿:带剑穿鞋进入殿堂。当时臣僚进宫上殿晋见皇帝,照例不准带剑穿鞋,以防刺杀皇帝。对于个别功高权重的大臣,有时也给予剑履上殿的优待。这里诸葛恪是一种戒备措施。
〔16〕善平:完全痊愈。
〔17〕如厕:上厕所。
〔18〕复刃:把刀放回刀鞘。
〔19〕除:扫除。
【裴注】
〔一〕《吴历》曰:“张约、朱恩密疏告恪,恪以示滕胤,胤劝恪还。恪曰:‘峻小子,何能为邪!但恐因酒食中人耳。’乃以药酒入。”
孙盛《评》曰:“恪与胤亲厚,约等疏,非常大事;势应示胤,共谋安危。然恪性强梁,加素侮峻,自不信,故入;岂胤微劝,便为之冒祸乎?《吴历》为长。”
〔二〕《吴录》曰:“峻提刀,称‘诏收恪’!亮起立曰:‘非我所为!非我所为!’乳母引亮还内。”
《吴历》云:“峻先引亮入,然后出称诏。”与本传同。
臣松之以为:峻欲称诏,宜如本传及《吴历》;不得如《吴录》所言。
〔三〕《搜神记》曰:“恪入,已被杀;其妻在室,使婢(语)〔沃盥,闻婢血臭。〕曰:‘汝何故血臭?’婢曰:‘不也!’有顷愈剧,又问婢曰:‘汝眼目视瞻,何以不常?’婢蹶然起跃,头至于栋,攘臂切齿而言曰:‘诸葛公乃为孙峻所杀!’于是大小知恪死矣,而吏兵寻至。”
《志林》曰:“初,权病笃,召恪辅政。临去,大司马吕岱戒之曰:‘世方多难,子每事必十思!’恪答曰:‘昔季文子三思而后行,夫子曰“再思可矣”;今君令恪十思,明恪之劣也!’岱无以答,当时咸谓之失言。虞喜曰:‘夫托以天下,至重也;以人臣行主威,至难也。兼二至而管万机,能胜之者,鲜矣。自非采纳群谋,询于刍荛,虚己受人,恒若不足;则功名不成,勋绩莫著。况吕侯,国之元耆,智度经远,而甫以十思戒之,而便以示劣见拒;此元逊之疏,乃机神不俱者也。若因十思之义,广咨当世之务;闻善速于雷动,从谏急于风移。岂得陨首殿堂,死凶竖之刃?世人奇其英辩,造次可观;而哂吕侯无对为陋,不思安危终始之虑:是乐春藻之繁华,而忘秋实之甘口也。昔魏人伐蜀,蜀人御之;精严垂发,六军云扰;士马擐甲,羽檄交驰。费祎时为元帅,荷国任重;而与来敏围棋,意无厌倦。敏临别谓祎:“君必能办贼者也!”言其明略内定,貌无忧色。况长宁以为:“君子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且蜀为蕞尔之国,而方向大敌;所规所图,唯守与战;何可矜已有余,晏然无戚?斯乃性之宽简,不防细微;卒为降人郭修所害,岂非兆见于彼而祸成于此哉?”往闻长宁之甄文伟,今睹元逊之逆吕侯;二事体同,故并而载之:可以镜诫于后,永为世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