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恪乃著论喻众意曰：

夫天无二日，土无二王。王者不务兼并天下而欲垂祚后世，古今未之有也。昔战国之时，诸侯自恃兵强地广，互有救援；谓此足以传世，人莫能危。恣情纵怀，惮于劳苦；使秦渐得自大，遂以并之：此既然矣。近者刘景升在荆州〔1〕，有众十万，财谷如山；不及曹操尚微〔2〕，与之力竞；坐观其强大，吞灭诸袁〔3〕。北方都定之后，操率三十万众来向荆州；当时虽有智者，不能复为画计。于是景升儿子，交臂请降，遂为囚虏。

凡敌国欲相吞，即仇雠欲相除也〔4〕。有雠而长之，祸不在己，则在后人，不可不为远虑也。昔伍子胥曰〔5〕：“越十年生聚〔6〕，十年教训〔7〕；二十年之外，吴其为沼乎〔8〕！”夫差自恃强大，闻此邈然〔9〕；是以诛子胥而无备越之心。至于临败悔之，岂有及乎？越小于吴，尚为吴祸；况其强大者邪？

昔秦但得关西耳，尚以并吞六国。今贼皆得秦、赵、韩、魏、燕、齐九州之地〔10〕；地悉戎马之乡，士林之薮〔11〕。今以魏比古之秦，土地数倍；以吴与蜀比古六国，不能半之。然今所以能敌之，但以操时兵众，于今适尽；而后生者未悉长大，正是贼衰少未盛之时。加司马懿先诛王凌〔12〕，续自陨毙〔13〕；其子幼弱〔14〕，而专彼大任；虽有智计之士，未得施用。当今伐之，是其厄会〔15〕。圣人急于趋时〔16〕，诚谓今日。若顺众人之情，怀偷安之计，以为长江之险可以传世；不论魏之终始，而以今日遂轻其后：此吾所以长叹息者也。

自（本）〔古〕以来，国之强弱，在乎产育〔17〕。今者贼民，岁月繁滋〔18〕；但以尚小，未可得用耳。若复十数年后，其众必倍于今；而国家劲兵之地，皆已空尽，唯有此现众可以定事。若不早用之，端坐使老；复十数年，略当损半，而现子弟数不足言。若贼众一倍，而我兵损半；虽复使伊、管图之〔19〕，未可如何〔20〕！

今不达远虑者，必以此言为迂。夫祸难未至而预忧虑，此固众人之所迂也。及于难至，然后顿颡〔21〕；虽有智者，又不能图。此乃古今所病，非独一时。昔吴始以伍员为迂，故难至而不可救。刘景升不能虑十年之后，故无以诒其子孙〔22〕。今恪无具臣之才〔23〕，而受大吴萧、霍之任〔24〕；智与众同，思不经远；若不及今日为国斥境〔25〕，俯仰年老〔26〕，而仇敌更强；欲刎颈谢责，宁有补邪？

今闻众人或以百姓尚贫，欲务闲息；此不知虑其大危，而爱其小勤者也〔27〕。昔汉祖幸已自有三秦之地〔28〕，何不闭关守险，以自娱乐？空出攻楚，身被创痍〔29〕；介胄生虮虱，将士厌困苦？岂甘锋刃而忘安宁哉？虑于长久不得两存者耳！每览荆邯说公孙述以进取之图〔30〕，近见家叔父表陈与贼争竞之计〔31〕，未尝不喟然叹息也！

夙夜反侧，所虑如此；故聊疏愚言，以达二三君子之末〔32〕。若一朝陨殁，志画不立〔33〕；贵令来世知我所忧〔34〕，可思于后。

众皆以恪此论，欲必为之辞，然莫敢复难。

【注释】

〔1〕刘景升：即刘表（公元 142—208）。刘表字景升。传见本书卷六。

〔2〕不及：不趁。

〔3〕诸袁：指袁绍（？—公元 202）、袁术（？—公元 199）。传均见本书卷六。

〔4〕仇雠：仇敌。

〔5〕伍子胥：即伍员。

〔6〕生聚：生育人口，聚集物力。这几句是伍员被迫自杀前的预言，见于《左传》哀公元年。

〔7〕教训：教育和训练。

〔8〕吴其为沼：吴国的宫殿大概要（被彻底毁坏而）变为池沼。

〔9〕邈然：轻视的样子。

〔10〕九州：指东汉十三州部中的九个州部。即司隶校尉部、冀州、并州、幽州、青州、徐州、豫州、兖州和凉州。

〔11〕士林之薮：大批人才聚集的地方。

〔12〕王凌（？—公元 251）：传见本书卷二十八。

〔13〕陨毙：死亡。

〔14〕幼弱：诸葛恪写这篇文章时，司马懿的长子司马师已四十六岁，次子司马昭四十三岁，此处说是幼弱，不确。

〔15〕厄会：厄运来到的时候。

〔16〕趋时：赶赴时机。

〔17〕产育：人口的生育。

〔18〕岁月繁滋：每年每月（人口都在）繁衍增长。

〔19〕伊：即伊尹。管：即管仲。

〔20〕未可如何：未能怎样。

〔21〕顿颡（sǎng）：叩头。形容恐惧。

〔22〕诒其子孙：给他的子孙留下（基业）。

〔23〕具臣：备位充数的臣僚。

〔24〕萧：即萧望之（？—前 47）。字长倩。东海郡兰陵（今山东兰陵县西南）人。西汉宣帝时，历任左冯翊、大鸿胪、太子太傅等职。曾主持石渠阁会议，评论儒生对儒经异同的意见。昭帝临终前，以他为顾命大臣之一，辅佐元帝。元帝继位，他很受尊重。后受宦官弘恭、石显的排挤，被迫自杀。传见《汉书》卷七十八。诸葛恪以太子太傅受遗诏辅佐继位君主，与萧望之任太子太傅辅佐汉元帝的情况相同，所以用来作比。霍：即霍光。诸葛恪的本职是大将军，霍光受西汉武帝遗诏辅佐昭帝时，也担任大将军职务，所以又用霍光作比。

〔25〕斥境：开拓疆域。

〔26〕俯仰：一俯一仰之间，形容时间短暂。

〔27〕爱：吝惜。小勤：小劳累。

〔28〕三秦：地区名。即关中。秦亡，项羽曾三分秦故地关中，分别封给章邯、司马欣、董翳为封地，所以关中又称三秦，即今陕西中部渭水流域。

〔29〕创痍（chuāng yí）：创伤。

〔30〕公孙述（？—公元 36）：字子阳。右扶风茂陵（今陕西兴平市东北）人。新莽时任导江卒正，即蜀郡太守。后起兵占据益州。称帝。公元 36 年，被东汉军队击败，死。称帝后，其臣僚荆邯劝他调集境内精兵，东下江陵，北攻关中，与刘秀争夺天下，他没有采纳。传见《后汉书》卷十三。

〔31〕家叔父：指诸葛亮。表陈与贼争竞之计：当指本书卷三十五《诸葛亮传》裴注引《汉晋春秋》中的诸葛亮上表。后世称之为《后出师表》，但是现今对此表的真实性尚有争论。笔者认为：此表虽有多处文字与史实不合，但也不能全部否定和认为是伪托，依然有一定的真实成分和参考价值。

〔32〕二三君子：即诸君。

〔33〕志画：志向计划。

〔34〕贵：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