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遂行,屯于沔阳。〔一〕
六年春〔1〕,扬声由斜谷道取郿〔2〕,使赵云、邓芝为疑军〔3〕,据箕谷〔4〕;魏大将军曹真举众拒之。亮身率诸军攻祁山〔5〕,戎阵整齐,赏罚肃而号令明;南安、天水、安定三郡叛魏应亮,关中响震〔6〕。〔二〕
魏明帝西镇长安,命张郃拒亮。亮使马谡督诸军在前,与郃战于街亭〔7〕。谡违亮节度,举动失宜,大为郃所破。亮拔西县千余家〔8〕,还于汉中,〔三〕戮谡以谢众〔9〕。
上疏曰:“臣以弱才,叨窃非据〔10〕,亲秉旄钺以厉三军〔11〕;不能训章明法,临事而惧〔12〕;至有街亭违命之阙,箕谷不戒之失〔13〕。咎皆在臣,授任无方;臣明不知人〔14〕,恤事多暗〔15〕。《春秋》责帅〔16〕,臣职是当〔17〕;请自贬三等,以督厥咎〔18〕。”
于是以亮为右将军,行丞相事,所总统如前。〔四〕冬,亮复出散关〔19〕,围陈仓〔20〕。曹真拒之,亮粮尽而还。魏将王双率骑追亮,亮与战;破之,斩双。
七年〔21〕,亮遣陈式攻武都、阴平。魏雍州刺史郭淮率众欲击式,亮自出至建威〔22〕;淮退还,遂平二郡。
诏策亮曰:“街亭之役,咎由马谡;而君引愆〔23〕,深自贬抑;重违君意〔24〕,听顺所守。前年耀师〔25〕,馘斩王双〔26〕;今岁爰征〔27〕,郭淮遁走;降集氐、羌,兴复二郡;威镇凶暴,功勋显然。方今天下骚扰,元恶未枭;君受大任,干国之重〔28〕,而久自挹损,非所以光扬洪烈矣。今复君丞相,君其勿辞。”〔五〕
【注释】
〔1〕六年:建兴六年(公元 228)。
〔2〕扬声:故意放出风声。斜(yé)谷道:褒斜栈道的斜谷段。褒斜栈道是先秦以来南北走向穿越秦岭的主要通道,也是诸葛亮五次北伐最后一次使用的道路。由秦岭南面的褒水河谷即褒谷,和当时武功水所流经的斜谷组合,故名。栈道是中国古代穿越西南地区险峻山脉而修建的一种特殊道路。沿着河谷,在河岸一侧峭壁上横向打入方形深孔,将相应尺寸的方木插入深孔,在其上铺设厚木板,即可形成人和车辆通行的道路。栈道的工程量远比挖山铺路要小,成本也低得多,更为重要者,是对沿途自然环境的破坏也最小,堪称中国古代先民的伟大创造。连接关中平原和成都平原的栈道,起源于先秦,在诸葛亮北伐时又大规模兴修,主要集中在今川陕交界的山脉和汉中市北穿越秦岭的褒斜河谷这两段。现今四川广元市北面的朝天关,已利用当时留存的栈道深孔,恢复了一段栈道,成为蜀道风景线上三国文化景观之一。
〔3〕邓芝(?—公元 251):传见本书卷四十五。疑军:使敌人疑惑而产生错觉的军队。
〔4〕箕谷:地名。通常认为在今陕西汉中市西北褒城镇北,即褒斜道的南口附近,这是不对的。首先,褒斜道的南口邻近汉中郡治所南郑,距曹魏的地盘还远隔一座秦岭,在这里屯兵,起不了吸引敌军主力的作用。其次,据《诸葛亮集》中诸葛亮与其兄诸葛瑾的书信记载,赵云从箕谷向南败退之后,途中曾烧毁赤崖一段栈道,可见箕谷在赤崖之北。而赤崖的位置,据今人实地考察,在今陕西留坝县东北柘梨园镇北七公里。因此,箕谷的正确位置,应在今陕西太白县附近的褒河谷中。参见郭荣章《石门摩崖刻石研究》中《三国时的褒斜栈道》一文。
〔5〕祁山:地名。在今甘肃礼县东二十三公里祁山堡。现今尚有古营垒、武侯祠、卧龙桥等遗迹留存。当地民众每年二月在此举行民俗大庙会,祈祝祭拜,远近闻名。
〔6〕响震:震动。
〔7〕街亭:地名。具体位置说法纷纭,大约有在今甘肃庄浪县东南韩店乡、秦安县东北陇城镇、天水市东南街子镇等。但是结合诸葛亮攻取祁山之后兵锋指向长安,魏明帝从长安紧急派遣张郃迎战,以及街亭失守之后诸葛亮退守祁山等地理方向综合考虑,当以在天水市东南的街子镇为合理。
〔8〕西县:县名。县治在今甘肃礼县东北。
〔9〕谢众:向众人道歉。
〔10〕非据:不应当占据(的位置)。
〔11〕旄:牦牛尾巴。这里指用牦牛尾巴做装饰的节。节是带有牦牛尾巴的竹竿,由皇帝授给领兵出征的大臣,表示给予诛杀的威权。钺:用黄金装饰的大斧。又名黄钺。本为皇帝使用的仪仗之一。重要大臣领兵,若给予黄钺,则表示代表皇帝出征。旄钺通常说成节钺。
〔12〕惧:指谨慎小心。
〔13〕箕谷不戒之失:指赵云等人在箕谷被曹真击败一事。参见本书卷三十六《赵云传》。
〔14〕明:对人和事的观察能力。
〔15〕恤事:考虑事情。
〔16〕责帅:(战争失利首先要)追究主帅的责任。前 597 年,荀林父统率晋军与楚军作战,大败,韩厥质问他说:“子为元帅,师不用命,谁之罪也?”这里就指这件事。见《左传》宣公十二年。
〔17〕臣职是当:我的职务使我应当承担这次战败的责任。
〔18〕以督厥咎:以督促(我改正)我的过失。
〔19〕散关:关隘名。在今陕西宝鸡市西南。这次进攻方向,转移到祁山以东。
〔20〕陈仓:县名。在今陕西宝鸡市东。故城遗址在今陕西宝鸡市东郊约 7.5 公里处,曾有汉魏文物出土。
〔21〕七年:建兴七年(公元 229)。
〔22〕建威:地名。在今甘肃西和县南。
〔23〕引愆(qiān):自己承担过失。
〔24〕重(zhòng)违:难以违背。
〔25〕耀师:出动军队显示威力。
〔26〕馘(guó):杀死敌人后割下左耳。
〔27〕爰征:改换(地方)出征。
〔28〕干(gàn):承担。
【裴注】
〔一〕郭冲三事曰:“亮屯于阳平,遣魏延诸军并兵东下,亮惟留万人守城。晋宣帝率二十万众拒亮,而与延军错道,径至前,当亮六十里所。侦候白宣帝,说‘亮在城中,兵少力弱’。亮亦知宣帝垂至,已与相逼;欲前赴延军,相去又远;回迹反追,势不相及;将士失色,莫知其计。亮意气自若,敕军中皆卧旗息鼓,不得妄出庵幔;又令大开四城门,扫地却洒。宣帝常谓亮持重,而猥见势弱,疑其有伏兵,于是引军北趣山。明日食时,亮谓参佐拊手大笑曰:‘司马懿必谓吾怯,将有强伏,循山走矣!’候逻还白,如亮所言。宣帝后知,深以为恨。”
难曰:按阳平在汉中。亮初屯阳平,宣帝尚为荆州都督,镇宛城;至曹真死后,始与亮于关中相抗御耳。魏尝遣宣帝自宛由西城伐蜀,值霖雨,不果。此之前后,无复有于阳平交兵事。就如冲言,宣帝既举二十万众,已知亮兵少力弱;若疑其有伏兵,正可设防持重,何至便走乎?按《魏延传》云:“延每随亮出,辄欲请精兵万人,与亮异道会于潼关;亮制而不许,延常谓亮为怯,叹己才用之不尽也。”亮尚不以延为万人别统,岂得如冲言,顿使将重兵在前,而以轻弱自守乎?且冲与扶风王言,显彰宣帝之短;对子毁父,理所不容!而云“扶风王慨然善冲之言”,故知此书举引皆虚。
〔二〕《魏略》曰:“始,国家以蜀中惟有刘备。备既死,数岁寂然无声,是以略无备预。而猝闻亮出,朝野恐惧;陇右、祁山尤甚,故三郡同时应亮。”
〔三〕郭冲四事曰:“亮出祁山,陇西、南安二郡应时降;围天水,拔冀城,虏姜维,驱略士女数千人还蜀。人皆贺亮,亮颜色愀然有戚容,谢曰:‘普天之下,莫非汉民;国家威力未举,使百姓困于豺狼之吻。一夫有死,皆亮之罪;以此相贺,能不为愧!’于是蜀人咸知亮有吞魏之志,非惟拓境而已。”
难曰:亮有吞魏之志久矣,不始于此众人方知也。且于时师出无成,伤缺而返者众,三君归降而不能有。姜维,天水之匹夫耳,获之则于魏何损?拔西县千家,不补街亭所丧,以何为功,而蜀人相贺乎?
〔四〕《汉晋春秋》曰:“或劝亮更发兵者,亮曰:‘大军在祁山、箕谷,皆多于贼:而不能破贼、为贼所破者,则此病不在兵少也。在一人耳。今欲减兵省将,明罚思过,校变通之道于将来;若不能然者,虽兵多何益?自今以后,诸有忠虑于国,但勤攻吾之阙,则事可定,贼可死,功可v足而待矣!’于是考微劳,甄烈壮,引咎责躬,布所失于天下;厉兵讲武,以为后图,戎士简练,民忘其败矣。亮闻孙权破曹休,魏兵东下,关中虚弱。十一月,上言曰:‘先帝虑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故托臣以讨贼也。以先帝之明,量臣之才,故知臣伐贼才弱敌强也。然不伐贼,王业亦亡;惟坐待亡,孰与伐之?是故托臣而弗疑也。臣受命之日,寝不安席,食不甘味;思惟北征,宜先入南,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并日而食。臣非不自惜也,顾王业不得偏全于蜀都,故冒危难以奉先帝之遗意也;而议者谓为非计。今贼适疲于西,又务於东;兵法乘劳,此进趋之时也。谨陈其事如左:高帝明并日月,谋臣渊深,然涉险被创,危然后安。今陛下未及高帝,谋臣不如良、平;而欲以长计取胜,坐定天下。此臣之未解一也;刘繇、王朗,各据州郡;论安言计,动引圣人;群疑满腹,众难塞胸;今岁不战,明年不征;使孙策坐大,遂并江东。此臣之未解二也;曹操智计殊绝于人;其用兵也,仿佛孙、吴;然困于南阳,险于鸟巢,危于祁连,逼于黎阳,几败北山,殆死潼关;然后,伪定一时耳。况臣才弱,而欲以不危而定之。此臣之未解三也;曹操五攻昌霸不下,四越巢湖不成,任用李服而李服图之,委夏侯而夏侯败亡;先帝每称操为能,犹有此失;况臣驽下,何能必胜?此臣之未解四也;自臣到汉中,中间期年耳。然丧赵云、阳群、马玉、阎芝、丁立、白寿、刘郃、邓铜等及曲长、屯将七十余人,突将、无前、)叟、青羌散骑、武骑一千余人。此皆数十年之内所纠合四方之精锐,非一州之所有。若复数年,则损三分之二也;当何以图敌?此臣之未解五也;今民穷兵疲,而事不可息;事不可息,则住与行劳费正等;而不及今图之,欲以一州之地与贼持久。此臣之未解六也。夫难平者,事也。昔先帝败军于楚,当此时,曹操拊手谓:天下以定。然后先帝东连吴、越,西取巴、蜀,举兵北征,夏侯授首。此操之失计而汉事将成也。然后吴更违盟,关羽毁败,秭归蹉跌,曹丕称帝。凡事如是,难可逆见。臣鞠躬尽力,死而后已;至于成败利钝,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于是有散关之役。”
此表,《亮集》所无;出张俨《默记》。
〔五〕《汉晋春秋》曰:“是岁,孙权称尊号,其群臣以并尊二帝来告。议者咸以为:‘交之无益,而名体弗顺;宜显明正义,绝其盟好。’亮曰:‘权有僭逆之心久矣!国家所以略其衅情者,求掎角之援也。今若加显绝,仇我必深;便当移兵东戍,与之角力;须并其土,乃议中原。彼贤才尚多,将相缉穆,未可一朝定也。顿兵相持,坐而须老;使北贼得计,非算之上者。昔孝文卑辞匈奴,先帝优与吴盟;皆应权通变,弘思远益,非匹夫之为(分)〔忿〕者也。今议者咸以“权利在鼎足,不能并力;且志望已满,无上岸之情”。推此,皆似是而非也。何者?其智力不侔,故限江自保;权之不能越江,犹魏贼之不能渡汉,非力有余而利不取也。若大军致讨,彼高当分裂其地以为后规;下当略民广境,示武于内:非端坐者也。若就其不动而睦于我,我之北伐,无东顾之忧,河南之众不得尽西,此之为利,亦已深矣。权僭之罪,未宜明也。’乃遣卫尉陈震庆权正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