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五年〔1〕，率诸军北驻汉中。临发，上疏曰〔2〕：

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3〕，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4〕：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5〕。然待卫之臣不懈于内〔6〕，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7〕，盖追先帝之殊遇〔8〕，欲报之于陛下也。诚宜开张圣听〔9〕，以光先帝遗德，恢弘志士之气；不宜妄自菲薄〔10〕，引喻失义〔11〕，以塞忠谏之路也。

宫中、府中俱为一体；陟罚臧否〔12〕，不宜异同〔13〕。若有作奸犯科及为忠善者〔14〕，宜付有司论其刑赏〔15〕，以昭陛下平明之理〔16〕；不宜偏私，使内外异法也。

侍中、侍郎郭攸之、费祎、董允等〔17〕，此皆良实，志虑忠纯，是以先帝简拔以遗陛下〔18〕。愚以为宫中之事〔19〕，事无大小，悉以咨之，然后施行；必能裨补阙漏〔20〕，有所广益。将军向宠〔21〕，性行淑均〔22〕，晓畅军事；试用于昔日，先帝称之曰能，是以众议举宠为督〔23〕。愚以为营中之事〔24〕，悉以咨之；必能使行阵和睦〔25〕，优劣得所。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26〕；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先帝在时，每与臣论此事，未尝不叹息痛恨于桓、灵也〔27〕。侍中、尚书、长史、参军〔28〕，此悉贞良死节之臣〔29〕，愿陛下亲之信之，则汉室之隆，可计日而待也。

臣本布衣〔30〕，躬耕于南阳〔31〕；苟全性命于乱世〔32〕，不求闻达于诸侯〔33〕。先帝不以臣卑鄙〔34〕，猥自枉屈〔35〕，三顾臣于草庐之中，咨臣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36〕，遂许先帝以驱驰〔37〕；后值倾覆〔38〕，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尔来二十有一年矣〔39〕。〔一〕先帝知臣谨慎，故临崩寄臣以大事也。受命以来，夙夜忧叹，恐托付不效〔40〕，以伤先帝之明；故五月渡泸〔41〕，深入不毛〔42〕。〔二〕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当奖率三军〔43〕，北定中原；庶竭驽钝〔44〕，攘除奸凶〔45〕；兴复汉室，还于旧都。此臣所以报先帝，而忠陛下之职分也。至于斟酌损益，进尽忠言，则攸之、袆、允之任也。

愿陛下托臣以讨贼兴复之效；不效，则治臣之罪，以告先帝之灵。〔若无兴德之言，则〕责攸之、祎、允等之慢〔46〕，以彰其咎。陛下亦宜自谋〔47〕，以咨诹善道〔48〕，察纳雅言〔49〕，深追先帝遗诏。

臣不胜受恩感激；今当远离，临表涕零，不知所言！

【注释】

〔1〕五年：建兴五年（公元 227）。

〔2〕上疏：这道奏疏，《文选》卷三十七题名为《出师表》，表文开头有“臣亮言”三字。

〔3〕中道：中途。

〔4〕疲弊：指国力困乏。

〔5〕秋：时候。

〔6〕内：皇宫内。即下文的“宫中”。

〔7〕外：皇宫外。这里指设在皇宫外的丞相府，当时是蜀汉的中央行政机构。即下文的“府中”。

〔8〕追：怀念。殊遇：特殊的礼遇。

〔9〕开张圣听：广泛听取臣下的意见。

〔10〕妄自菲薄：随随便便自己不尊重自己。

〔11〕引喻失义：谈话时引用的比喻不合道理。自此以下，连向后主列举了三点“不宜”。

〔12〕陟（zhì）罚：奖赏与惩罚。臧否（pǐ）：褒贬。

〔13〕异同：不同。当时习用的偏义复合词。又作同异，意思都侧重在“异”上。

〔14〕作奸：干坏事。犯科：违犯法规。

〔15〕有司：有关部门。

〔16〕昭：显示。平明：公平明察。理：治理。

〔17〕侍郎：官名。这里指黄门侍郎。是皇帝的侍从官员。当时郭攸之、费祎任侍中，董允任黄门侍郎。郭攸之：事见《三国志》卷三十九《董允传》。董允（？—公元 246）：传见本书卷三十九。

〔18〕遗：留给。

〔19〕愚：谦虚的自称。

〔20〕裨补：弥补。

〔21〕向宠（？—公元 240）：传附本书卷四十一《向朗传》。

〔22〕淑均：和善公正。

〔23〕督：这里指中部督。蜀汉官名。是宫廷禁卫军的司令长官。

〔24〕营：禁卫军军营。

〔25〕行（háng）阵：行列阵势。这里指军队。

〔26〕先汉：即西汉。

〔27〕痛恨：痛心和遗憾。桓、灵：即东汉桓帝、灵帝。

〔28〕侍中：指郭攸之、费祎。尚书：指陈震（？—公元 235）。传见本书卷三十九。长（zhǎng）史：指担任丞相留府长史的张裔。参军：指担任丞相府参军的蒋琬。诸葛亮到汉中后，由张裔与蒋琬共同处理留后的丞相府公事。

〔29〕死节：能够以死来显示忠节。

〔30〕布衣：平民。

〔31〕南阳：郡名。治所在今河南南阳市。当时的人提到自己或别人的籍贯时，如果不需要详细说明，通常只是提郡而不提州、县。这种例子在本书中甚多。正因为如此，魏晋以来各地的世家大族又习称为郡望。诸葛亮当初曾经在隆中躬耕，而隆中为南阳郡邓县的属地。

〔32〕性命：身体和生命。

〔33〕闻达：（声名）显扬。

〔34〕卑鄙：卑贱。

〔35〕猥：多次。枉屈：劳动大驾屈尊（来看我）。

〔36〕感激：感动。孔明深受感动，主要在于二人之间的悬殊差距。在年龄上刘备虚岁 47，比诸葛亮大 20 岁。在地位上刘备的左将军是高级军职，相当于现今的少将，诸葛亮仅是一介平民。在资历上刘备已入官场二十多年，诸葛亮却没有从政经历。后世往往只赞美刘备“三顾频繁”，却对“猥自枉屈”有所忽略。

〔37〕驱驰：指效力。

〔38〕倾覆：指刘备伐吴惨遭失败一事。

〔39〕尔来：从那以来。这一句总括上文，所以是从刘备三顾时的建安十二年（公元 207）算起。

〔40〕不效：没有成效。

〔41〕泸：河流名。即今雅砻江下游以及金沙江汇入雅砻江之后的一段。

〔42〕不毛：不容易种植庄稼的高山峡谷地区。

〔43〕奖率：勉励和统率。

〔44〕驽钝：劣马和钝刀。比喻自己才能低下，是自谦的话。

〔45〕攘除：扫除。奸凶：指曹魏君臣。

〔46〕慢：轻忽。

〔47〕自谋：自己好好考虑。

〔48〕咨诹（zōu）：征询和采纳。善道：好的建议。

〔49〕雅言：正直的言论。

【裴注】

〔一〕臣松之按：刘备以建安十三年败，遗亮使吴；亮以建兴五年抗表北伐，自倾覆至此，整二十年。然则备始与亮相遇，在败军之前一年时也。

〔二〕《汉书·地理志》曰：“泸惟水，出牂牁郡句町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