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二十五年春正月〔1〕，曹公薨；太子丕代为丞相、魏王〔2〕，改年为延康。

秋，魏将梅敷，使张俭求见抚纳。南阳阴、酂、筑阳、〔一〕山都、中庐五县民五千家来附〔3〕。

冬，魏嗣王称尊号，改元为黄初。

二年四月〔4〕，刘备称帝于蜀。〔二〕权自公安都鄂〔5〕，改名武昌；以武昌、下雉、寻阳、阳新、柴桑、沙羡六县为武昌郡〔6〕。

五月，建业言甘露降〔7〕。

八月，城武昌。下令诸将曰：“夫存不忘亡，安必虑危：古之善教。昔隽不疑汉之名臣〔8〕，于安平之世而刀剑不离于身；盖君子之于武备，不可以已〔9〕。况今处身疆畔〔10〕，豺狼交接，而可轻忽，不思变难哉？顷闻诸将出入，各尚谦约，不从人兵：甚非备虑爱身之谓〔11〕！夫保己遗名〔12〕，以安君亲〔13〕，孰与危辱〔14〕？宜深警戒，务崇其大：副孤意焉〔15〕。”

自魏文帝践阼〔16〕，权使命称藩〔17〕，及遣于禁等还。十一月，策命权曰〔18〕：

盖圣王之法，以德设爵，以功制禄；劳大者禄厚，德盛者礼丰。故叔旦有夹辅之勋〔19〕，太公有鹰扬之功〔20〕；并启土宇〔21〕，并受备物〔22〕：所以表章元功〔23〕，殊异贤哲也〔24〕。近汉高祖受命之初〔25〕，分裂膏腴以王八姓〔26〕。斯则前世之懿事〔27〕，后王之元龟也〔28〕。

朕以不德〔29〕，承运革命〔30〕；君临万国，秉统天机；思齐先代〔31〕，坐而待旦〔32〕。惟君天资忠亮〔33〕，命世作佐〔34〕；深睹历数〔35〕，达见废兴；远遣行人〔36〕，浮于潜、汉〔37〕；〔三〕望风影附，抗疏称藩〔38〕；兼纳纤6 南方之贡〔39〕，普遣诸将来还本朝〔40〕；忠肃内发，款诚外昭〔41〕；信著金石，义盖山河：朕甚嘉焉！

今封君为吴王。使使持节、太常、高平侯贞〔42〕，授君玺绶、策书；金虎符第一至第五左，竹使符第一至第十〔43〕；以大将军，使持节，督交州〔44〕，领荆州牧事；锡君青土〔45〕，苴以白茅〔46〕：对扬朕命〔47〕，以尹东夏〔48〕。其上故骠骑将军、南昌侯印绶、符、策〔49〕。今又加君九锡〔50〕，其敬听后命：

以君绥安东南，纲纪江外〔51〕；民夷安业〔52〕，无或携贰〔53〕。是用锡君大辂、戎辂各一〔54〕，玄牡二驷〔55〕。君务财劝农，仓库盈积。是用锡君衮冕之服〔56〕，赤舄副焉〔57〕。君化民以德，礼教兴行。是用锡君轩悬之乐〔58〕。君宣导休风〔59〕，怀柔百越〔60〕。是用锡君朱户以居〔61〕。君运其才谋，官方任贤。是用锡君纳陛以登〔62〕。君忠勇并奋，清除奸慝〔63〕。是用锡君虎贲之士百人〔64〕。君振威陵迈，宣力荆南〔65〕；枭灭凶丑〔66〕，罪人斯得。是用锡君&钺各一〔67〕。君文和于内，武信于外。是用锡君彤弓一、彤矢百、玈弓十、玈矢千〔68〕。君以忠肃为基，恭俭为德。是用锡君秬鬯一卣〔69〕，圭瓒副焉〔70〕。

钦哉〔71〕！敬敷训典〔72〕，以服朕命，以勖相我国家〔73〕，永终尔显烈〔74〕！〔四〕

是岁，刘备帅军来伐，至巫（山）、秭归〔75〕。使使诱导武陵蛮夷，假与印传〔76〕，许之封赏；于是诸县及五溪民，皆反为蜀〔77〕。权以陆逊为督，督朱然、潘璋等以拒之。

遣都尉赵咨使魏，魏帝问曰：“吴王，何等主也？”咨对曰：“聪明仁智，雄略之主也！”帝问其状〔78〕，咨曰：“纳鲁肃于凡品〔79〕，是其聪也；拔吕蒙于行阵〔80〕，是其明也；获于禁而不害，是其仁也；取荆州而兵不血刃，是其智也；据三州〔而〕虎视于天下〔81〕，是其雄也；屈身于陛下，是其略也。”〔五〕

帝欲封权子登〔82〕；权以登年幼，上书辞封，重遣西曹掾沈珩陈谢〔83〕，并献方物〔84〕。〔六〕立登为王太子。〔七〕

【注释】

〔1〕二十五年：建安二十五年（公元 220）。

〔2〕丕：即曹丕（公元187—226）。传见本书卷二。丞相：官名。朝廷最高行政长官。东汉光武帝刘秀废除丞相执政制，以太尉、司徒、司空为名义上的辅政大臣。建安十三年（公元 208），曹操废三公，重新实行丞相执政制，并自任丞相。曹丕代汉称帝后，又废丞相置三公。

〔3〕阴：县名。县治在今湖北老河口市西北。酂（cuó）：县名。县治在今湖北老河口市西北。筑阳：县名。县治在今湖北谷城县东。山都：县名。县治在今湖北谷城县东南。中庐：县名。县治在今湖北襄阳市西南。以上五县当时均属曹魏南阳郡。

〔4〕二年：黄初二年（公元 221）。当时孙权还向曹魏称臣，所以用魏文帝的年号纪年。但是，《建康实录》卷一《太祖上》则记载孙权此时依然在用东汉献帝的年号“建安”，与此处史文不同。

〔5〕鄂：县名。县治在今湖北鄂州市。孙权在此建都后曾大规模修筑城墙和护城河。现今市区东面百子畈一带，还有墙、河遗址，并曾在此出土三国时期文物多件。

〔6〕下雉：县名。县治在今湖北阳新县东南。寻阳：县名。县治在今湖北武穴市东北。阳新：县名。县治在今湖北阳新县西南。柴桑：县名。县治在今湖北九江市西南。武昌：郡名。治所在当时的武昌县。

〔7〕甘露：凝结在草木叶上的一种带甜味液体。古代认为甘露降是吉祥征兆。

〔8〕隽不疑：字曼倩。勃海郡（治所在今河北黄骅市西南）人。西汉武帝时，暴胜之任直指使者巡察地方，威震州郡。隽不疑求见后直言进谏，深受暴胜之敬重。后任青州刺史、京兆尹，政绩突出。传见《汉书》卷七十一。

〔9〕已：停止。

〔10〕疆畔：边境。

〔11〕谓：意思。

〔12〕遗名：留下声名。

〔13〕君亲：君主和父母。

〔14〕孰与危辱：与遭受危险欺辱相比怎么样。

〔15〕副：满足。孤：王侯的自称。

〔16〕践阼：踏上宫殿的台阶。指称帝。

〔17〕称藩：称臣。

〔18〕策命：君主对臣下进行封土、授爵、记功时所颁发的特别文书。这里作动词，即颁发策命。

〔19〕叔旦：即周公。夹辅：在左右辅佐。

〔20〕太公：即吕尚。姜姓，吕氏，名望，一说字子牙。俗称姜太公。西周初年任太师，辅助武王灭商有功，封于齐国。传见《史记》卷三十二。鹰扬：威武的样子。这里指统率军队征伐。《诗经·大明》有赞美吕尚的诗句：“维师尚父，时维鹰扬。”〔21〕启土宇：指接受封地建立藩国。

〔22〕备物：应当具备的器物。指天子根据功劳地位赐给臣下的礼仪用品。

〔23〕元功：大功。

〔24〕殊异：使……显得特殊不同。

〔25〕汉高祖：即刘邦（？—前195）。字季。沛县（今江苏沛县）人。西汉王朝的建立者。前 202 至前195 年在位。事详《史记》卷八、《汉书》卷一。

〔26〕膏腴：肥沃的土地。王八姓：立八位异姓功臣为王。八姓是楚王韩信、韩王信、淮南王英布、梁王彭越、长沙王吴芮、赵王张敖、燕王臧荼以及臧荼死后封燕王的卢绾。上列八姓都封于刘邦称帝时，见《史记》卷八《高祖本纪》。

〔27〕懿事：美事。

〔28〕元龟：大龟。古代用龟甲占卜，这里引申为借鉴。

〔29〕不德：无德。

〔30〕革命：古代认为君主受命于天，改朝换代是天命发生变革，所以叫做革命。

〔31〕齐：学习看齐。

〔32〕坐而待旦：形容君主一心想搞好政治而彻夜深思。

〔33〕忠亮：忠诚。

〔34〕命世：指具有命世之才。当时称安邦定国的杰出人才为命世之才。

〔35〕历数：帝王传承的先后顺序。古人认为这种顺序由上天早就安排好了。

〔36〕行人：使者。

〔37〕潜：上古时荆州河流名。

〔38〕抗疏：上疏。

〔39〕纳：交纳。纤：具有细花纹的丝织品。6（chī）：细葛布。

〔40〕诸将：指于禁等先被关羽俘获后又转到孙吴的曹魏将领。

〔41〕款诚：诚心。

〔42〕使持节：一种表示享有诛杀威权的名号。魏晋时类似的名号有使持节、持节、假节三种。使持节可杀二千石以下的官员，持节可杀无官位的人，假节可在出兵时杀违犯军令者。上述名号通常给予统兵的重要将领，有时也给予担负特殊使命的官员。太常：官名。九卿之首。主管国家礼仪制度和祭祀活动。贞：即邢贞。事见本书卷五十五《徐盛传》。

〔43〕玺：印。绶：系在印上的丝绳。当时礼制，印的材质和绶的颜色，依官爵的高低而不同。王一级为金玺綟（lì）绶，綟是黑黄而带绿的颜色。金虎符：黄金制作的虎符。由两半合成虎形，受符者保存左半部分，右半部分保存在朝廷的符节台。中央政府要在地方征调军队，即以虎符的右半部分作为凭证。竹使符：汉魏制度，中央政府在地方进行军队以外的其他征调，要用竹使符作凭证。竹使符用竹简制成，外形像箭，上面镌刻篆形文字，对剖后将左半部分给受符者，右半部分也保存在符节台。

〔44〕大将军：官名。领兵将军的最高一级称号。地位还在三公之上。领兵征伐并且执掌朝政。这里给孙权以大将军职务主要是一种荣宠，并非要他到中央执政。督交州：官名。督察指挥交州的军事。交州为州名。治所在今广东广州市。

〔45〕锡：赏赐。青土：古代天子祭祀土地神的社坛，用五种颜色的土壤筑成，东方青色，南方赤色，西方白色，北方黑色，中央黄色。分封诸侯时，按其封地的方位取相应颜色的土壤，用白茅草包裹后给予受封者。孙权的封地吴郡在东偏南，所以赐给青土。

〔46〕苴（jū）：包裹。

〔47〕对扬：显扬。

〔48〕尹：治理。东夏：中原的东部。

〔49〕上：上交。

〔50〕九锡：九种赏赐品。

〔51〕纲纪：总管。江外：江南。

〔52〕民夷：汉族与少数族人民。

〔53〕携贰：怀有二心。

〔54〕大辂（lù）：礼仪专车。戎辂：作战的兵车。

〔55〕玄牡：黑色的公马。驷：拉车的四匹马合称一驷。

〔56〕衮（gǔn）：天子或上公所穿的礼服。冕：天子、诸侯和官员戴的礼冠。

〔57〕赤舄（xì）：红鞋。

〔58〕轩悬：三面悬挂乐器。周代礼制，天子奏乐时四面悬挂乐器，称宫悬。诸侯轩悬。

〔59〕休风：美好的风尚。

〔60〕怀柔：招徕并加以安抚。百越：对南方越族的泛称。

〔61〕朱户：红色大门。

〔62〕纳陛：暗设在宫殿檐下的登殿阶梯。

〔63〕奸慝（tè）：奸恶。

〔64〕虎贲（bēn）：侍从保卫君主的武士名称。

〔65〕宣力：显示力量。

〔66〕凶丑：指关羽。

〔67〕&（fū）：斧。&和钺都是天子的仪仗兵器。

〔68〕彤：红色。玈（lú）：黑色。

〔69〕秬鬯（jù chàng）：一种用黑黍和香草酿造的酒。用于祭祀。卣（yǒu）：盛酒的容器。

〔70〕圭：上尖下方的长形玉版。用作封爵授官的凭信。瓒：玉勺。祭祀时舀酒浇地的器具。

〔71〕钦：敬。

〔72〕敷：施行。训典：训示和准则。

〔73〕勖相（xùxiàng）：勉力辅佐。

〔74〕显烈：显赫的功业。

〔75〕巫：县名。县治在今重庆市巫山县北。

〔76〕传（zhuàn ）：官员的身份证件。

〔77〕五溪：即雄溪、{溪、辰溪、酉溪、无溪。在今湖南西部。当时是武陵蛮族聚居地。武陵蛮为盘弧蛮的一支，东汉时力量强盛，是现今湘西苗、瑶等族先民的一部分。蜀汉联络五溪蛮族事，见本书卷三十九《马良传》。为（wèi）：支持。

〔78〕状：具体情况。

〔79〕凡品：指普通人。

〔80〕行（háng）阵：军队的行列阵形。

〔81〕三州：指扬州、荆州和交州。当时孙权占有前两州的大部和交州的全部。

〔82〕登：即孙登（公元 209—241）：传见本书卷五十九。

〔83〕西曹掾：官名。孙权大将军府的下属。主管府内的人事。

〔84〕方物：土特产品。

【裴注】

〔一〕筑，音逐。

〔二〕《魏略》曰：“权闻魏文帝受禅，而刘备称帝；乃呼问知星者，己‘分野中星气何如’？遂有僭意。而以位次尚少，无以威众；又欲先卑而后踞之。为卑则可以假宠，后踞则必致讨；致讨然后可以怒众，众怒然后可以自大：故深绝蜀而专事魏。”

〔三〕《禹贡》曰：“沱、潜既道。”注曰：“水自江出为沱，汉为潜。”

〔四〕《江表传》曰：“权群臣议，以为‘宜称上将军、九州伯，不应受魏封’。权曰：‘九州伯，于古未闻也；昔沛公，亦受项羽拜为汉王：此盖时宜耳，复何损邪？’遂受之。”孙盛曰：“昔伯夷、叔齐不屈有周，鲁仲连不为秦民。夫以匹夫之志，犹义不辱；况列国之君三分天下，而可二三其节，或臣或否乎？余观吴、蜀，咸称奉汉；至于汉代，莫能固秉臣节。君子是以知其不能克昌厥后，卒见吞于大国也。向使权从群臣之议，终身称汉将；岂不义悲六合，仁感百世哉！”

〔五〕《吴书》曰：“咨，字德度，南阳人。博闻多识，应对辩捷。权为吴王，擢中大夫。使魏，魏文帝善之，嘲咨曰：‘吴王颇知学乎？’咨曰：‘吴王浮江万艘，带甲百万；任贤使能，志存经略；虽有余闲，博览书传，历史籍，采奇异：不效诸生寻章摘句而已。’帝曰：‘吴可征不？’咨对曰：‘大国有征伐之兵，小国有备御之固。’又曰：‘吴难魏不？’咨曰：‘带甲百万，江、汉为池：何难之有？’又曰：‘吴如大夫者几人？’咨日：‘聪明特达者八九十人；如臣之比，车载斗量，不可胜数！’咨频载使，北人敬异。权闻而嘉之，拜骑都尉。咨言曰：‘观北方，终不能守盟。今日之计，朝廷承汉四百之际，应东南之运；宜改年号，正服色，以应天顺民。’权纳之。”

〔六〕《吴书》曰：“珩，字仲山，吴郡人。少（总）〔综〕经艺，尤善《春秋》内、外传。权以珩有智谋，能专对，乃使至魏。魏文帝问曰：‘吴嫌魏东向乎？’珩曰：‘不嫌。’曰：‘何以？’曰：‘信恃旧盟，言归于好，是以不嫌。若魏渝盟，自有预备。’又问：‘闻太子当来，宁然乎？’珩曰：‘臣在东朝，朝不坐，宴不与；若此之议，无所闻也。’文帝善之，乃引珩自近，谈语终日。珩随事响应，无所屈服。珩还，言曰：‘臣密参侍中刘晔，数为贼设奸计，终不久悫。臣闻兵家旧论：不恃敌之不我犯，恃我之不可犯。今为朝廷虑之，且当省息他役，惟务农桑以广军资；修缮舟车，增作战具，令皆兼盈；抚养兵民，使各得其所；揽延英俊，奖励将士：则天下可图矣！’以奉使有称，封永安乡侯，官至少府。”

〔七〕《江表传》曰：“是岁，魏文帝遣使求雀头香、大贝、明珠、象牙、犀角、玳瑁、孔雀、翡翠、斗鸭、长鸣鸡。群臣奏曰：‘荆、扬二州，贡有常典；魏所求珍玩之物，非礼也：宜勿与。’权曰：‘昔惠施尊齐为王，客难之曰：“公之学，去尊；今王齐，何其倒也？”惠子曰：“有人于此，欲击其爱子之头，而石可以代之；子头所重，而石所轻也：以轻代重，何为不可乎？”方有事于西北，江表元元，恃主为命，非我爱子邪？彼所求者，于我瓦石耳：孤何惜焉？彼在谅暗之中，而所求若此，宁可与言礼哉！’皆具以与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