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太祖在长安,欲亲征蜀〔1〕。廙上疏曰:“圣人不以智轻俗〔2〕,王者不以人废言〔3〕。故能成功于千载者,必以近察远;智周于独断者,不耻于下问。亦欲博采必尽于众也。且韦弦非能言之物〔4〕,而圣贤引以自匡〔5〕;臣才智暗浅,愿自比于韦弦。昔乐毅能以弱燕破大齐,而不能以轻兵定即墨者〔6〕;夫自为计者虽弱必固〔7〕,欲自溃者虽强必败也。自殿下起军以来,三十余年;敌无不破,强无不服。今以海内之兵,百胜之威;而孙权负险于吴〔8〕,刘备不宾于蜀〔9〕。夫夷狄之臣〔10〕,不当冀州之卒〔11〕;权、备之籍〔12〕,不比袁绍之业;然本初以亡,而二寇未捷:非暗弱于今而智武于昔也。斯自为计者,与欲自溃者异势耳。故文王伐崇〔13〕,三旬不下;归而修德,然后服之。秦为诸侯,所征必服;及兼天下,东向称帝,匹夫大呼而社稷用隳〔14〕。是力毙于外〔15〕,而不恤民于内也。臣恐边寇非六国之敌〔16〕,而世不乏才〔17〕,土崩之势,此不可不察也。天下有重得〔18〕,有重失:势可得而我勤之〔19〕,此重得也;势不可得而我勤之,此重失也。于今之计,莫若料四方之险〔20〕,择要害之处而守之;选天下之甲卒,随方面而岁更焉〔21〕。殿下可高枕于广厦,潜思于治国;广农桑,事从节约,修之旬年〔22〕,则国富民安矣。”
太祖遂进前,而报廙曰:“非但君当知臣,臣亦当知君。今欲使吾坐行西伯之德,恐非其人也。”
魏讽反,廙弟伟为讽所引,当相坐诛〔23〕。太祖令曰:“叔向不坐弟虎〔24〕,古之制也。”特原不问〔25〕,〔一〕徙署丞相仓曹属。廙上疏谢曰:“臣罪应倾宗〔26〕,祸应覆族。遭乾坤之灵,值时来之运;扬汤止沸,使不焦烂;起烟于寒灰之上,生华于已枯之木〔27〕。物不答施于天地〔28〕,子不谢生于父母〔29〕;可以死效,难用笔陈。”〔二〕
廙著书数十篇,及与丁仪共论刑礼,皆传于世。
文帝即王位,为侍中,赐爵关内侯。黄初二年卒。〔三〕无子。帝以弟子阜嗣〔30〕。〔四〕
【注释】
〔1〕蜀:先秦国名。这里指蜀国故地所在的益州,当时由刘备占领。曹操准备进攻益州是在建安二十三年(公元 218)七月。当时刘备的蜀汉国尚未正式建立。
〔2〕以智轻俗:因为自己有智慧而轻视普通人。
〔3〕以人废言:因为说话者身份低微就完全不听他的意见。
〔4〕韦:柔软的熟牛皮条。弦:弓弦。
〔5〕圣贤引以自匡:《韩非子·观行》中记载,战国时西门豹生性急躁,他就带上熟牛皮条警醒自己;春秋时董安于办事迟缓,他就带上弓弦警醒自己。
〔6〕即墨:齐国城名。在今山东平度市东南。乐毅破齐七十余城,齐将田单坚守即墨,齐军无法攻克。
〔7〕自为计:为自己作了周密打算。
〔8〕孙权(公元 182—252):传见本书卷四十七。负险:凭借天险(长江)。吴:先秦国名。这里指吴国故地所在的江南。当时江南由孙权占领。
〔9〕刘备(公元161—223):传见本书卷三十二。
〔10〕夷狄:均为少数族的泛称。刘备所在的益州有多种少数族,汉代称为“西南夷”;孙权所在的江南山区,则是少数族“山越”的聚居地。二者的军队中,都大量使用当地少数族为战士。所以刘廙这样说。
〔11〕冀州之卒:指袁绍据有冀州时统率的军队。
〔12〕籍:即簿籍。户口名册。这里指所控制的人口。
〔13〕文王:即周文王。姬姓,名昌。商末周族的领袖。商纣时为西伯。认真治理国政,势力逐渐强盛,在丰邑(今陕西西安市长安区沣河西岸)建立都城,为灭商打下基础。事见《史记》卷四《周本纪》。崇:先秦国名。在今河南嵩县东北。其末代国君为崇侯虎,曾劝商纣囚禁西伯。后西伯率兵伐崇,进攻三旬而不能攻克。西伯撤军回国,勤修德政,然后再次伐崇,崇国望风而降。见《左传》僖公十九年。
〔14〕匹夫:平民男子。指秦末发动农民起义的陈胜、吴广。社:祭祀土地神的神坛。稷:祭祀谷神的神坛。土地和粮食是立国的基本条件,所以古代帝王必在京城立社稷,后即以社稷代指天下。隳(huī):毁坏。
〔15〕毙:枯竭。
〔16〕边寇:指蜀、吴二国。
〔17〕才:指有能力发动武装反抗的人。
〔18〕重(chóng ):双重的。
〔19〕勤之:尽力争取。
〔20〕料:估量。
〔21〕岁更(gēng):满一年后更换。
〔22〕旬:十年为一旬。旬年即十年。
〔23〕当相坐诛:应当受牵连判死刑。汉魏法律,凡像刘廙弟弟刘伟这样参加谋反的人,在罪名上属于“大逆无道”,要承受“夷三族”的刑罚。夷三族是除处死罪犯本人外,还要杀他的父母、妻室儿女、同胞兄弟姐妹。参见本书卷四《高贵乡公纪》。
〔24〕叔向:羊舌氏,名肸(xī)。春秋时晋国的大夫。前 552 年,因其弟羊舌虎参与反对范宣子的政治集团,被范宣子逮捕。经由祁奚劝说,范宣子赦免了他。事见《左传》襄公二十一年。虎:即羊舌虎。被范宣子处死。
〔25〕原:宽恕。
〔26〕倾宗:灭绝宗族。
〔27〕华(huā):花朵。
〔28〕答施于天地:报答天地的施与。
〔29〕谢生:感谢给予生命。不谢,是因为恩情太大,非感谢的言语能够报答。
〔30〕弟子:弟弟的儿子。
【裴注】
〔一〕《廙别传》曰:“初,廙弟伟,与讽善,廙戒之曰:‘夫交友之美,在于得贤,不可不详。而世之交者,不审择人;务合党众,违先圣人交友之义。此非厚己辅仁之谓也。吾观魏讽,不修德行;而专以鸠合为务,华而不实,此直搅世沽名者也。卿其慎之!勿复与通。’伟不从,故及于难。”
〔二〕《廙别传》载:“廙表论治道曰:‘昔者周有乱臣十人,有妇人焉,九人而已;孔子称“才难,不其然乎”,明贤者难得也。况乱弊之后,百姓凋尽,士之存者盖亦无几。股肱大职,及州郡督司,边方重任,虽备其官,亦未得人也。此非选者之不用意,盖才匮使之然耳。况于长吏以下,群职小任,能皆简练备得其人也?其计莫如督之以法。不尔,而数转易,往来不已,送迎之烦,不可胜计,转易之间,辄有奸巧。既于其事不省;而为政者亦以其不得久安之故,知惠益不得成于己,而苟且之可免于患,皆将不念尽心于恤民,而梦想于声誉。此非所以为政之本意也。今之所以为黜陟者,近颇以州郡之毁誉,听往来之浮言耳,(亦)〔非〕皆得其事实而课其能否也。长吏之所以为佳者,奉法也,忧公也,恤民也。此三事者,或州郡有所不便,往来者有所不安;而长吏执之不已,于治虽得计,其声誉未为美;屈而从人,于治虽失计,其声誉必集也。长吏皆知黜陟之在于此也,亦何能不去本而就末哉?以为长吏皆宜使小久,足使自展;岁课之能,三年总计,乃加黜陟。课之皆当以事,不得依名;事者,皆以户口率其垦田之多少,及盗贼发兴,民之亡叛者,为得负之计。如此行之,则无能之吏,修名无益;有能之人,无名无损。法之一行,虽无部司之监,奸誉妄毁,可得而尽。’事上,太祖甚善之。”
〔三〕《廙别传》云:“时年四十二。”
〔四〕按《刘氏谱》:“阜字伯陵,陈留太守。阜子乔,字仲彦。”《晋阳秋》曰:“乔有赞世志力。惠帝末,为豫州刺史。乔胄胤丕显,贵盛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