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时蔡颖亦在东宫〔1〕，性好博弈〔2〕。太子和以为无益，命曜论之。其辞曰：

盖闻君子耻当年而功不立〔3〕，疾没世而名不称〔4〕；故曰“学如不及〔5〕，犹恐失之”。是以古之志士，悼年齿之流迈而惧名称之不立也〔6〕，故勉精厉操，晨兴夜寐，不遑宁息；经之以岁月，累之以日力；若宁越之勤〔7〕，董生之笃〔8〕；渐渍德义之渊，栖迟道艺之域〔9〕。且以西伯之圣〔10〕，姬公之才；犹有日昃待旦之劳〔11〕，故能隆兴周道，垂名亿载〔12〕；况在臣庶，而可以已乎〔13〕？

历观古今立功名之士，皆有累积殊异之迹；劳身苦体，契阔勤思〔14〕；平居不惰其业〔15〕，穷困不易其素。是以卜式立志于耕牧〔16〕，而黄霸受道于囹圄〔17〕；终有荣显之福，以成不朽之名。故山甫勤于夙夜〔18〕，而吴汉不离公门〔19〕：岂有游惰哉！

今世之人，多不务经术〔20〕；好玩博弈，废事弃业；忘寝与食，穷日尽明，继以脂烛。当其临局交争，雌雄未决〔21〕；专精锐意，心劳体倦；人事旷而不修，宾旅阙而不接〔22〕。虽有太牢之馔〔23〕，《韶》、《夏》之乐〔24〕，不暇存也。至或赌及衣物，徙棋易行〔25〕；廉耻之意弛，而忿戾之色发。然其所志不出一枰之上〔26〕，所务不过方罣之间〔27〕；胜敌无封爵之赏，获地无兼土之实。技非六艺〔28〕，用非经国。立身者不阶其术〔29〕，征选者不由其道。求之于战阵，则非孙、吴之伦也〔30〕；考之于道艺，则非孔氏之门也〔31〕；以变诈为务，则非忠信之事也；以劫杀为名〔32〕，则非仁者之意也。而空妨日废业，终无补益；是何异设木而击之〔33〕，置石而投之哉！

且君子之居室也勤身以致养〔34〕，其在朝也竭命以纳忠；临事且犹旰食〔35〕，而何博弈之足耽〔36〕？夫然，故孝友之行立，贞纯之名彰也！方今大吴受命，海内未平；圣朝乾乾〔37〕，务在得人；勇略之士则受熊虎之任，儒雅之徒则处龙凤之署〔38〕；百行兼苞〔39〕，文武并骛〔40〕；博选良才，旌简髦俊〔41〕；设程试之科〔42〕，垂金爵之赏〔43〕：诚千载之嘉会，百世之良遇也！当世之士，宜勉思至道，爱功惜力，以佐明时；使名书史籍，勋在盟府〔44〕：乃君子之上务，当今之先急也！

夫一木之枰孰与方国之封〔45〕？枯棋三百孰与万人之将〔46〕？衮龙之服〔47〕，金石之乐〔48〕，足以兼棋局而贸博弈矣〔49〕。假令世士移博弈之力而用之于诗书，是有颜、闵之志也〔50〕；用之于智计，是有良、平之思也〔51〕；用之于资货〔52〕，是有猗顿之富也〔53〕；用之于射、御，是有将帅之备也。如此，则功名立而鄙贱远矣！

【注释】

〔1〕东宫：太子宫。

〔2〕博弈：下围棋。

〔3〕当年：正处于（大有作为的）年龄。

〔4〕没世：终结一生。

〔5〕学如不及：这两句是孔子的话，载于《论语·泰伯》。意思是做学问如同（追赶什么似的，）生怕追不上；（追上之后）还生怕丢掉了。

〔6〕年齿：年龄。流迈：流逝。

〔7〕宁越：战国时魏国中牟（今河南中牟县东）人。出身贫苦，以十五年的时间专精求学，别人休息他不敢休息，别人睡觉他不敢睡，终于学成，得以在政治上施展才能。事见《吕氏春秋·博志》。

〔8〕董生：即董仲舒。信都国广川（今河北枣强市东北）人。西汉著名的儒学家，景帝时任《春秋》博士。武帝即位，以回答皇帝的策问出色，被任命为江都国相，后又任胶西王相。后辞职回家，以教学著书终老。曾建议尊崇儒家、设立学校、察举人才。治学专心致志，三年之中不看住处的园林。传见《史记》卷一百二十一、《汉书》卷五十六。

〔9〕栖迟：停留。

〔10〕西伯：指周文王。商代末期周族领袖。姬姓，名昌。统治期间，集中精力搞好内政，国势日益强盛，为日后武王灭商奠定基础。事见《史记》卷四《周本纪》。

〔11〕日昃（zè）：太阳偏西。周文王勤于政事，从早晨到中午又到下午，忙得无暇吃饭，见《尚书·无逸》。待旦：周公专心于治理国家，夜以继日思考政治的得失，一旦有所得，当天就想改革，故“坐以待旦”，见《孟子·离娄》下。

〔12〕载（zài）：年。

〔13〕已：停止。

〔14〕契阔：辛苦。

〔15〕平居：平常生活。

〔16〕卜式：河南郡（治所在今河南洛阳市东）人。专心于畜牧十余年，成为大畜牧主，多次以家财捐助政府，被西汉武帝任命为中郎。后升任御史大夫，封关内侯，是盐铁专卖政策的反对者。传见《汉书》卷五十八。

〔17〕黄霸（？—前 51）：字次公。淮阳郡阳夏（今河南太康县）人。西汉宣帝时任扬州刺史、颍川郡太守，政绩评为天下第一。后调中央任御史大夫、丞相，表现远不如从前。他曾因事与名儒夏侯胜一同关进监狱，在监狱中向夏侯胜学习《尚书》。传见《汉书》卷八十九。囹圄（lǐng yǔ）：监狱。

〔18〕山甫：周宣王时的大臣，能向宣王直言进谏。“夙夜非懈”，即白天黑夜都不懈怠，见《诗经·烝民》。

〔19〕吴汉（？—公元 44）：字子颜。南阳郡宛县（今河南南阳市）人。早年以贩马为业，新莽末年随从刘秀起兵，屡建战功。刘秀即位后，任大司马，封广平侯。率军进入益州消灭公孙述割据势力。名列东汉二十八名开国元勋之一。传见《后汉书》卷十八。不离公门：吴汉尽心于职守，当刘秀部下时，时刻不离府署大门，见《文选》卷五十二《博弈论》李善注引《东观汉记》。

〔20〕经术：儒家的经典学术。

〔21〕雌雄：指胜负。

〔22〕宾旅：宾客。

〔23〕太牢：牛、羊、猪三种肉类齐备的食物。

〔24〕《韶》、《夏》：均为古代的乐舞名。《韶》，据说是赞美虞舜的；《夏》，据说是赞美大禹的，见《左传》襄公二十九年。

〔25〕徙棋：（偷偷）移动棋子位置。易行：改变棋子的走法。即俗语所说的悔棋。

〔26〕枰（píng）：棋盘。

〔27〕方罣（guà）：围棋棋盘上的方格子。

〔28〕六艺：儒家所提倡的六种技艺。即礼（礼仪）、乐（音乐）、射（射箭）、御（驾车）、书（写字）、数（计算）。

〔29〕阶：通过。

〔30〕孙：即孙武。字长卿，春秋时齐国人。曾带《兵法》十三篇进见吴王阖闾，被任命为将，率军攻破楚国。其著作《孙子兵法》，论述了有关军事的一系列问题，是中国最早而且最杰出的兵书，现已被译成多国文字流传世界。传见《史记》卷六十五。吴：即吴起。

〔31〕孔氏：即孔子。

〔32〕劫杀：围棋术语。双方在同一点轮番下子，以求自己棋形成活而杀死对方的棋子。这一术语现今围棋活动中仍然在使用。

〔33〕何异：与……有什么不同呢。

〔34〕居室：居家。致养：奉养（父母）。

〔35〕旰（gàn ）食：（忙到）天黑才吃饭。

〔36〕耽：沉溺其中。

〔37〕乾乾：自强不息。

〔38〕龙凤之署：比喻中央的文职机构。

〔39〕苞：包容。

〔40〕骛（wù）：驰骋。比喻施展才干。

〔41〕旌简髦俊：表彰选拔优秀人才。

〔42〕程试：按规程考试。

〔43〕金爵：金钱与爵位。

〔44〕勋在盟府：功勋记载在收藏盟约之类重要文件的府署。

〔45〕孰与：比起……来怎么样。方国：位于地方的封国。

〔46〕枯棋三百：当时的围棋，棋盘纵横各十七路，共有二百八十九个交叉点，黑白子各一百五十枚，共三百枚。

〔47〕衮龙之服：绣有龙形图案的高级官员礼服。

〔48〕金石：古代的乐器，按其制作的材料来分，有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大类。这里以金石代指各类乐器。

〔49〕兼：指取代。贸：交换。

〔50〕颜：即颜回。闵：即闵损（前515—？）。字子骞，和颜回都是孔子的优秀学生，有志向，又以孝行闻名。传见《史记》卷六十七《仲尼弟子列传》。

〔51〕良：即张良（？—前 186）。字子房，相传为城父（今河南郏县东）人，先世是韩国的相。秦灭韩，他结交刺客，在博浪沙（今河南原阳县东南）刺杀秦始皇，未成功。秦末随刘邦起兵，与陈平是刘邦最得力的谋臣。西汉建立，以功封留侯，常称病不掌握实权，所以得到善终。传见《史记》卷五十五、《汉书》卷四十。平：即陈平。

〔52〕资货：物资金钱。这里指做生意。

〔53〕猗顿：战国时鲁国人。出身贫穷，后经商成为巨富。事见《史记》卷一百二十九《货殖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