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泰始元年，晋室践阼，诏曰：“昔太尉王凌谋废齐王，而王竟不足以守位〔1〕。征西将军邓艾，矜功失节，实应大辟。然被书之日〔2〕，罢遣人众，束手受罪；比于求生遂为恶者〔3〕，诚复不同。今大赦得还〔4〕，若无子孙者听使立后，令祭祀不绝。”

三年〔5〕，议郎段灼上疏理艾曰〔6〕：“艾心怀至忠而荷反逆之名，平定巴蜀而受夷灭之诛，臣窃悼之。惜哉，言艾之反也！艾性刚急，轻犯雅俗，不能协同朋类〔7〕，故莫肯理之。臣敢言艾不反之状：昔姜维有断陇右之志，艾修治备守，积谷强兵。值岁凶旱，艾为区种〔8〕：身被乌衣〔9〕，手执耒耜〔10〕，以率将士；上下相感，莫不尽力。艾持节守边，所统万数，而不难仆虏之劳、士民之役〔11〕；非执节忠勤，孰能若此？故落门、段谷之战〔12〕，以少击多，摧破强贼。先帝知其可任〔13〕，委艾庙胜，授以长策。艾受命忘身，束马悬车，自投死地；勇气陵云，士众乘势；使刘禅君臣面缚，叉手屈膝。艾功名已成，当书之竹帛，传祚万世〔14〕；七十老公，反欲何求！艾诚恃养育之恩，心不自疑；矫命承制〔15〕，权安社稷。虽违常科〔16〕，有合古义〔17〕；原心定罪〔18〕，本在可论〔19〕。钟会忌艾威名，构成其事。忠而受诛，信而见疑；头悬马市，诸子并斩；见之者垂泣，闻之者叹息。陛下龙兴〔20〕，阐弘大度；释诸嫌忌，受诛之家，不拘叙用。昔秦民怜白起之无罪，吴人伤子胥之冤酷，皆为立祠。今天下民人为艾悼心痛恨〔21〕，亦犹是也。臣以为艾身首分离，捐弃草土；宜收尸丧，还其田宅。以平蜀之功，绍封其孙；使阖棺定谥，死无余恨。赦冤魂于黄泉，收信义于后世；葬一人而天下慕其行，（埋）〔理〕一魂而天下归其义。所为者寡，而悦者众矣。”

九年〔22〕，诏曰：“艾有功勋，受罪不逃刑；而子孙为民隶，朕常愍之。其以嫡孙朗为郎中。”

艾在西时，修治障塞〔23〕，筑起城坞。泰始中，羌虏大叛，频杀刺史，凉州道断。吏民安全者，皆保艾所筑坞焉。〔一〕

艾州里时辈南阳州泰〔24〕，亦好立功业；善用兵，官至征虏将军，假节，都督江南诸军事〔25〕。景元二年薨，追赠卫将军，谥曰壮侯。〔二〕

【注释】

〔1〕竟不足以守位：指魏帝曹芳被司马师以品行恶劣为由废黜为齐王。见本书卷四《三少帝纪》。

〔2〕被书：接到（朝廷宣布邓艾有罪押送回京受审的）诏书。

〔3〕为恶：造反。

〔4〕得还：指王、邓二人的家属能够从流放地回家。

〔5〕三年：晋武帝泰始三年（公元 267）。

〔6〕段灼：字休然，敦煌（县治在今甘肃敦煌市西南）人。曾任邓艾下属，随从灭蜀有功，封关内侯，任议郎。后为魏兴郡太守。传见《晋书》卷四十八。理：为人申诉。

〔7〕协同：指团结。

〔8〕区种：西汉时氾（fán）胜之总结出的一种精耕高产方法。氾胜之，汉成帝时曾任议郎、黄门侍郎、御史等职，受命在关中教民耕种，因而总结实践经验，写成《氾胜之书》十八篇，是古代农学的重要著作。区种即区田法，为书中的一篇。区田法要求在小块土地上深耕、密植、充分灌溉和施肥、精细管理，以保证农作物的优良生长条件，使土地发挥最大的效力，取得单位面积的高产。它特别适合水肥缺乏的地区，可以达到少种多收的效果。《氾胜之书》今只存辑佚本二卷。

〔9〕乌衣：黑衣。当时是劳动者的衣着。

〔10〕耒（lěi）：农具名。直柄，单齿或双齿。直插入土后，利用杠杆原理压下直柄，使土层翻松。耜（sì）：农具名。直柄，带有宽而薄的端头，类似现今的铁锨。用于翻松土层。

〔11〕仆虏：奴仆。士：兵士。

〔12〕落门：地名。在今甘肃武山县东北。又作洛门。

〔13〕先帝：指司马昭。

〔14〕祚：福。

〔15〕矫命：假传皇帝的命令。

〔16〕常科：通常的法规。

〔17〕古义：指上文所引《公羊传》中所载“大夫出疆”几句。

〔18〕原心：推究其本心。

〔19〕可论：指可以饶恕。

〔20〕龙兴：比喻司马炎代魏称帝。

〔21〕悼心：伤心。痛恨：悲痛遗憾。

〔22〕九年：泰始九年（公元 273）。

〔23〕障塞：在地形险要处修筑的城墙堡垒。

〔24〕州里：同州的老乡。邓艾是荆州人。时辈：同时的人。

〔25〕征虏将军：官名。领兵征伐。

【裴注】

〔一〕《世语》曰：“咸宁中，积射将军樊震为西戎牙门，得见辞，武帝问震所由进；震自陈，曾为邓艾伐蜀时帐下将。帝遂寻问艾，震具申艾之忠，言之流涕。先是以艾孙朗为丹水令，由此迁为定陵令。次孙千秋有时望，光禄大夫王戎辟为掾。永嘉中，朗为新都太守，未之官；在襄阳失火，朗及母、妻、子举室烧死，惟子韬、子行得免。千秋先卒，二子亦烧死。”

〔二〕《世语》曰：“初，荆州刺史裴潜以泰为从事。司马宣王镇宛，潜数遣诣宣王，由此为宣王所知。及征孟达，泰又导军，遂辟泰。泰频丧考、妣、祖，九年居丧；宣王留缺待之。至，三十六日，擢为新城太守。宣王为泰会，使尚书钟（繇）〔毓〕调泰：‘君释褐登宰府，三十六日拥麾盖，守兵马郡；乞儿乘小车，一何驶乎？’泰曰：‘诚有此！君，名公之子，少有文采，故守吏职；猕猴骑上牛，又何迟也！’众宾咸悦。后历兖、豫州刺史，所在有筹算绩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