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建安五年,曹公与袁绍相拒于官渡〔1〕。策阴欲袭许〔2〕,迎汉帝〔3〕;〔一〕密治兵,部署诸将。未发,会为故吴郡太守许贡客所杀〔4〕。
先是,策杀贡;贡小子与客,亡匿江边。策单骑出,猝与客遇。客击伤策,〔二〕创甚〔5〕。请张昭等谓曰:“中国方乱〔6〕;夫以吴、越之众〔7〕,三江之固〔8〕,足以观成败。公等善相吾弟〔9〕!”呼权,佩以印绶,谓曰:“举江东之众,决机于两阵之间〔10〕,与天下争衡,卿不如我;举贤任能,各尽其心,以保江东,我不如卿。”至夜卒,时年二十六。〔三〕
权称尊号,追谥策曰长沙桓王;封子绍为吴侯,后改封上虞侯。绍卒,子奉嗣。孙皓时〔11〕,讹言谓奉当立〔12〕,诛死。
【注释】
〔1〕官渡:地名。在今河南中牟县东北。
〔2〕许:县名。县治在今河南许昌市东。
〔3〕汉帝:指汉献帝。
〔4〕客:门客。当时的豪强大族往往养有大量的门客。这种门客的依附性强,地位仅比奴隶稍高,常充当主人的私家武装。
〔5〕创(chuāng)甚:伤势严重。
〔6〕中国:中原。
〔7〕吴、越:均先秦国名。这里指江东。江东是吴国和越国的故地。
〔8〕三江:长江下游众多水道的总称。
〔9〕相(xiàng):辅佐。
〔10〕决机:扳动机柄。比喻选定克敌制胜的战机。
〔11〕孙皓(公元 242—283):传见本书卷四十八。
〔12〕当立:应当立为皇帝。
【裴注】
〔一〕《吴录》曰:“时有高岱者,隐于余姚。策命出,使会稽丞陆昭逆之,策虚己候焉。闻其善《左传》,乃自玩读,欲与论讲。或谓之曰:‘高岱以将军但英武而已,无文学之才;若与论《传》而或云不知者,则某言符矣。’又谓岱曰:‘孙将军为人,恶胜己者;若每问,当言不知,乃合意耳;如皆辨义,此必危殆!’岱以为然,及与论《传》,或答不知。策果怒,以为轻己,乃囚之。知交及时人,皆露坐为请。策登楼,望见数里中填满。策恶其收众心,遂杀之。岱字孔文。吴郡人也。受性聪达,轻财贵义。其友士拔奇,取于未显;所友八人,皆世之英伟也。太守盛宪以为上计,举孝廉。许贡来领郡,岱将宪避难于许昭家,求救于陶谦。谦未即救,岱憔悴泣血,水浆不入口。谦感其忠壮,有申包胥之义;许为出军,以书与贡。岱得谦书以还,而贡已囚其母。吴人大小,皆为危竦;以贡宿忿,往必见害。岱言:‘在君则为君;且母在牢狱,期于当往;若得入见,事自当解。’遂通书自白,贡即与相见。才辞敏捷,好自陈谢,贡登时出其母。岱将见贡,语友人张允、沈3 ,令预具船。以贡必悔,当追逐之;出便将母乘船,易道而逃。贡须臾遣人追之,令追者:‘若及于船,江上便杀之!已过则止。’使与岱错道,遂免。被诛时,年三十余。”
《江表传》曰:“时有道士琅邪于吉,先寓居东方,往来吴、会。立精舍,烧香,读道书,制作符水以治病;吴、会人多事之。策尝于郡城门楼上,集会诸将宾客;吉乃盛服杖小函,漆画之,名为‘仙人铧’,趋度门下。诸将宾客三分之二,下楼迎拜之;掌宾者禁呵,不能止。策即令收之。诸事之者,悉使妇女入见策母,请救之。母谓策曰:‘于先生亦助军作福,医护将士,不可杀之。’策曰:‘此子妖妄,能幻惑众心;远使诸将不复相顾君臣之礼,尽委策,下楼拜之:不可不除也!’诸将复连名,通白事,陈乞之。策曰:‘昔南阳张津为交州刺史,舍前圣典训,废汉家法律;尝著绛帕头,鼓琴烧香,读邪俗道书;云以助化,卒为南夷所杀。此甚无益,诸君但未悟耳。今此子已在鬼箓,勿复费纸笔也!’即催斩之,悬首于市。诸事之者,尚不谓其死,而云‘尸解’焉,复祭祀求福。”《志林》曰:“初顺帝时,琅邪宫崇诣阙,上师于吉所得神书于曲阳泉水上,白素朱界,号《太平青领道》,凡百余卷。顺帝至建安中,五六十岁;于吉是时近已百年,年在耄悼,礼不加刑。又天子巡狩,问百年者,就而见之;敬齿以亲爱,圣王之至教也。吉罪不及死,而暴加酷刑;是乃谬诛,非所以为美也。喜推考桓王之薨,建安五年四月四日。是时,曹、袁相攻,未有胜负。按夏侯元让与石威则书,袁绍破后也,书云:‘授孙贲以长沙,业张津以零、桂。’此为桓王于前亡,张津于后死,不得相让,譬言津之死意矣。”
臣松之按:太康八年,广州大中正王范,上《交广二州春秋》,建安六年,张津犹为交州牧。《江表传》之虚,如《志林》所云。
《搜神记》曰:“策欲渡江袭许,与吉俱行。时大旱,所在熇厉。策催诸将士,使速引船,或身自早出督切;见将吏多在吉许,策因此激怒,言:‘我为不如于吉邪!而先趋务之?’便使收吉。至,呵问之曰:‘天旱不雨,道途艰涩,不时得过,故自早出;而卿不同忧戚,安坐船中,作鬼物态:败吾部伍,今当相除!’令人缚置地上,暴之,使请雨;若能感天,日中雨者,当原赦;不尔,行诛。俄而云气上蒸,肤寸而合;比至日中,大雨总至,溪涧盈溢。将士喜悦,以为吉必见原,并往庆慰。策遂杀之,将士哀惜,共藏其尸。天夜,忽更兴云,覆之。明旦往视,不知所在。”
按《江表传》、《搜神记》于吉事不同,未详孰是。
〔二〕《江表传》曰:“广陵太守陈登,治射阳;登,即瑀之从兄子也。策前西征,登阴复遣间使,以印绶与严白虎余党,图为后害,以报瑀见破之辱。策归,复讨登。军到丹徒,须待运粮。策性好猎,将步骑数出。策驱驰逐鹿,所乘马精骏,从骑绝不能及。初,吴郡太守许贡,上表于汉帝曰:‘孙策骁雄,与项籍相似;宜加贵宠,召还京邑。若被诏,不得不还;若放于外,必作世患!’策候吏得贡表,以示策。策请贡相见,以责让贡。贡辞无表,策即令武士绞杀之。贡奴客潜民间,欲为贡报仇。猎日,猝有三人,即贡客也。策问:‘尔等何人?’答云:‘是韩当兵,在此射鹿耳。’策曰:‘当兵,吾皆识之,未尝见汝等!’因射一人,应弦而倒。余二人怖急,便举弓射策,中颊。后骑寻至,皆刺杀之。”
《九州春秋》曰:“策闻曹公北征柳城,悉起江南之众,自号‘大司马’,将北袭许;恃其勇,行不设备,故及于难。”
孙盛《异同评》曰:“凡此数书,各有所失。孙策虽威行江外,略有六郡;然黄祖乘其上流,陈登间其心腹;且深险强宗,未尽归复;曹、袁虎争,势倾山海:策岂暇远师汝、颍,而迁帝于吴、越哉!斯盖庸人之所鉴见,况策达于事势者乎?又按袁绍以建安五年至黎阳,而策以四月遇害;而《志》云策闻曹公与绍相拒于官渡,谬矣!伐登之言,为有证也。又《江表传》说策悉识韩当军士,疑此为诈,便射杀一人。夫三军将士,或有新附;策为大将,何能悉识?以所不识,便射杀之,非其论也。又策见杀在五年,柳城之役在十二年,《九州春秋》乖错尤甚矣!”
臣松之按:《傅子》亦云曹公征柳城,将袭许。记述若斯,何其疏哉!然孙盛所讥,未为悉是。黄祖始被策破,魂气未反;但刘表君臣,本无兼并之志,虽在上流,何办规拟吴、会?策之此举,理应先图陈登;但举兵所在,不止登而已。于时强宗骁帅,祖郎、严虎之徒,擒灭已尽;所余山越,盖何足虑?然则策之所规,未可谓之不暇也。若使策志获从,大权在手;淮、泗之间,所在皆可都;何必毕志江外,其当迁帝于扬、越哉!按《魏武纪》,武帝以建安四年已出屯官渡,乃策未死之前,久与袁绍交兵,则《国志》所云不为谬也。许贡客,无闻之小人;而能感识恩遇,临义忘生,猝然奋发,有侔古烈矣。《诗》云:“君子有徽猷,小人与属。”贡客其有焉。
〔三〕《吴历》曰:“策既被创,医言可治;当好自将护,百日勿动。策引镜自照,谓左右曰:‘面如此,尚可复建功立事乎!’(推)〔捶〕几大奋,创皆分裂,(须臾)〔其夜〕卒。”《搜神记》曰:“策既杀于吉,每独坐,仿佛见吉在左右;意深恶之,颇有失常。后治创方差,而引镜自照。见吉在镜中,顾而弗见,如是再三;因扑镜大叫,创皆崩裂,须臾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