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予连从荆、扬来者,得凯所谏皓二十事。博问吴人〔1〕,多云“不闻凯有此表”。又按其文殊甚切直,恐非皓之所能容忍也。或以为:“凯藏之箧笥〔2〕,未敢宣行。病困,皓遣董朝省问欲言〔3〕,因以付之。”虚实难明,故不著于篇。然爱其指擿皓事,足为后戒,故抄列于《凯传》左云。
皓遣亲近赵钦,口诏报凯前表曰:“孤动必遵先帝,有何不平?君所谏,非也!又建业宫不利,故避之;而西宫室宇摧朽〔4〕,须谋移都,何以不可徙乎?”凯上疏曰:
臣窃见陛下执政以来,阴阳不调,五星失晷〔5〕;职司不忠,奸党相扶:是陛下不遵先帝之所致。〔一〕
夫王者之兴,受之于天,修之由德:岂在宫乎〔6〕?而陛下不咨之公辅〔7〕,便盛意驱驰〔8〕;六军流离悲惧,逆犯天地;天地以灾,童歌其谣。纵令陛下一身得安;百姓愁劳,何以用治?此不遵先帝一也。
臣闻有国,以贤为本;夏杀龙逢〔9〕,殷获伊挚〔10〕。斯前世之明效,今日之师表也。中常侍王蕃,黄中通理〔11〕,处朝忠謇〔12〕;斯社稷之重镇,大吴之龙逢也。而陛下忿其苦辞〔13〕,恶其直对;枭之殿堂,尸骸暴弃。邦内伤心。有识悲悼:咸以吴国夫差复存〔14〕。先帝亲贤,陛下反之。是陛下不遵先帝二也。
臣闻宰相,国之柱也,不可不强;是故汉有萧、曹之佐〔15〕,先帝有顾、步之相〔16〕。而万彧琐才,凡庸之质;昔从家隶,超步紫闼〔17〕:于彧已丰,于器已溢。而陛下爱其细介,不访大趣;荣以尊辅〔18〕,越尚旧臣〔19〕;贤良愤惋,智士赫咤〔20〕。是不遵先帝三也。
先帝爱民,过于婴孩;民无妻者以妾妻之,见单衣者以帛给之,枯骨不收(而取)〔取而〕埋之。而陛下反之。是不遵先帝四也。
昔桀、纣灭由妖妇〔21〕,幽、厉乱在嬖妾〔22〕。先帝鉴之,以为身戒;故左右不置淫邪之色,后房无旷积之女〔23〕。今中宫万数,不备嫔嫱〔24〕;外多鳏夫,女吟于中〔25〕。风雨逆度,正由此起。是不遵先帝五也。
先帝忧劳万机,犹惧有失。陛下临阼以来〔26〕,游戏后宫,眩惑妇女;乃令庶事多旷,下吏容奸。是不遵先帝六也。
先帝笃尚朴素,服不纯丽,宫无高台,物不雕饰;故国富民充,奸盗不作。而陛下征调州郡,竭民财力;土被玄黄〔27〕,宫有朱紫〔28〕。是不遵先帝七也。
先帝外仗顾、陆、朱、张〔29〕,内近胡综、薛综,是以庶绩雍熙〔30〕,邦内清肃。今者外非其任,内非其人。陈声、曹辅,斗筲小吏〔31〕;先帝之所弃,而陛下幸之。是不遵先帝八也。
先帝每宴见群臣,抑损醇醲〔32〕;臣下终日无失慢之尤〔33〕。百僚庶尹〔34〕,并展所陈。而陛下拘以视瞻之敬,惧以不尽之酒〔35〕。夫酒以成礼;过则败德,此无异商辛长夜之饮也〔36〕。是不遵先帝九也。
昔汉之桓、灵〔37〕,亲近宦竖,大失民心。今高通、詹廉、羊度,黄门小人;而陛下赏以重爵,权以战兵。若江渚有难,烽燧互起,则度等之武不能御侮,明也。是不遵先帝十也。
今宫女旷积,而黄门复走州郡,条牒民女〔38〕。有钱则舍〔39〕,无钱则取;怨呼道路,母子死诀。是不遵先帝十一也。
先帝在时,亦养诸王太子;若取乳母,其夫复役〔40〕;赐与钱财,给其资粮;时遣归来,视其弱息〔41〕。今则不然,夫妇生离,夫故作役〔42〕;儿从后死,家为空户。是不遵先帝十二也。
先帝叹曰:“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衣其次也;三者,孤存之于心。”今则不然,农桑并废。是不遵先帝十三也。
先帝简士,不拘卑贱;任之乡闾〔43〕,效之于事;举者不虚,受者不妄。今则不然,浮华者登〔44〕,朋党者进。是不遵先帝十四也。
先帝战士,不给他役;使春惟知农,秋惟收稻;江渚有事,责其死效。今之战士,供给众役,廪赐不赡〔45〕。是不遵先帝十五也。
夫赏以劝功,罚以禁邪;赏罚不中,则士民散失。今江边将士,死不见哀,劳不见赏。是不遵先帝十六也。
今在所监司〔46〕,已为烦猥〔47〕;兼有内使〔48〕,扰乱其中;一民十吏,何以堪命?昔景帝时,交阯反乱,实由兹起。是为遵景帝之阙〔49〕,不遵先帝十七也。
夫校事,吏民之仇也。先帝末年,虽有吕壹、钱钦,寻皆诛夷,以谢百姓。今复张立校曹〔50〕,纵吏言事。是不遵先帝十八也。
先帝时,居官者咸久于其位,然后考绩黜陟〔51〕。今州县职司,或莅政无几,便征召迁转;迎新送旧,纷纭道路;伤财害民,于是为甚。是不遵先帝十九也。
先帝每察竟解之奏〔52〕,常留心推按;是以狱无冤囚,死者吞声〔53〕。今则违之。是不遵先帝二十也。
若臣言可录,藏之盟府〔54〕;如其虚妄,治臣之罪。愿陛下留意!〔二〕
【注释】
〔1〕博问:广泛询问。
〔2〕箧笥(qiè sì):竹制的箱盒。
〔3〕省(xǐng):探望。
〔4〕西宫:指西都武昌的皇宫。甘露元年(公元 265)九月,孙皓以建业宫不利为由迁居武昌,次年十二月又以武昌宫破旧为由迁回建业,见《建康实录》卷四。
〔5〕五星:指木、火、土、金、水五行星。失晷(guǐ):指运行反常。晷是测量日影长度、方向以定一天时刻的仪器。
〔6〕岂在宫乎:哪里在于宫殿(的好与不好)呢。
〔7〕公辅:三公等辅政大臣。
〔8〕盛意驱驰:坚决要驱车赶马进行迁移。
〔9〕龙逢:即关龙逢。夏代末年大臣,多次劝谏夏桀,被夏桀囚禁杀死。
〔10〕伊挚:即伊尹。传说出身卑贱,后被商汤重用,任以国政,帮助商汤攻灭夏桀。事见《史记》卷三《殷本纪》。
〔11〕中常侍:官名。在宫廷侍从皇帝。黄中通理:像被适当安排在中央的黄色那样,居于中位而通达各方面的情理。语出《周易·坤卦》文言。
〔12〕忠謇(jiàn ):忠诚正直。
〔13〕苦辞:比喻逆耳的忠言。
〔14〕夫差(?—前 473):春秋末年吴国君主。前 495 至前 473 年在位。曾攻破越国,又大败齐军,与晋国争霸。后来听信谗言,杀死忠诚正直而有谋略的大臣伍员,被越国击败,自杀而亡国。事见《史记》卷三十一《吴太伯世家》。
〔15〕萧:即萧何。曹:即曹参(?—前 190),沛县(今江苏沛县)人。秦末随刘邦起兵。西汉建立,以功封平阳侯。后继萧何为相国。传见《史记》卷五十四、《汉书》卷三十九。
〔16〕顾、步之相:指担任过孙吴丞相的顾雍、步骘。二人传记见本书卷五十二。
〔17〕紫闼:皇宫中紫色的小门。超步紫闼指提拔为宫廷侍从官员。
〔18〕尊辅:尊崇的辅政大臣职务。万彧曾任右丞相,见本书卷四十八《孙皓传》。
〔19〕越尚:超越在……之上。
〔20〕赫咤:愤慨和感叹。
〔21〕妖妇:指夏桀的宠妾妹喜、殷纣的宠妾妲(dá)己。
〔22〕幽:指周幽王(?—前 771)。姬姓,名宫湦,前 781 至前 771 年在位。在位期间政治衰败,灾害频繁。宠爱褒姒,废黜王后申氏和太子宜臼,引起变乱。申侯联合犬戎攻周,他被杀死在骊山,西周灭亡。事见《史记》卷四《周本纪》。厉:指周厉王(?—前 828)。姬姓,名胡。宠信荣夷公,实行暴政,被下属袭击,出逃在外而死。事见《史记》卷四《周本纪》。 嬖(bì):得宠的人。这里指荣夷公。
〔23〕旷:闲置。
〔24〕不备嫔嫱:不能全都担任女官。嫔嫱泛指宫廷女官,也就是有机会亲近皇帝的正式小妾。
〔25〕吟:叹息。
〔26〕临阼:登基。
〔27〕土被玄黄:指地面铺有各色席、毯。
〔28〕朱紫:指殿堂漆饰的颜色。
〔29〕顾、陆、朱、张:指顾雍、陆逊、朱治、张昭。他们都是孙权曾经依仗的文武大臣。传记分见本书卷五十二、卷五十六、卷五十八。
〔30〕庶绩:各种事务。雍熙:和谐兴盛。
〔31〕斗筲(shāo):盛粮食的斗和竹器。这里比喻器量微小。
〔32〕醇醲 :味道厚重的酒。
〔33〕失慢:失礼和轻慢。尤:过错。
〔34〕庶尹:众官。
〔35〕惧:恐吓。
〔36〕商辛:即商纣。纣又名辛。曾灌酒为池,悬肉为林,作长夜之饮,见《史记》卷三《殷本纪》。
〔37〕桓:即汉桓帝刘志(公元 132—167)。东汉皇帝。公元 146 至 167 年在位。在位时宦官势力扩张,政治日益衰败。由此导致“党锢之祸”。事详《后汉书》卷七《桓帝纪》。灵:即汉灵帝刘宏(公元 156—189)。东汉皇帝。公元 168 至 189 年在位。在位期间,宦官继续控制朝政,处死党锢人士一百多人,又大肆搜刮百姓,公开标价卖官,引发黄巾大起义。事详《后汉书》卷八。
〔38〕条牒:逐项登记的名册。这里指按照逐项登记的名册进行挑选。
〔39〕舍:放过。
〔40〕复役:免除服徭役。
〔41〕弱息:弱小的儿女。
〔42〕故:依旧。
〔43〕任之乡闾:交给本乡本土(的官员)去办。
〔44〕浮华:当时称拉帮结派相互吹捧为浮华。
〔45〕廪赐:公家供给的粮食和其他物品。赡:充足。
〔46〕在所:当地。监司:监察官员。
〔47〕烦猥:繁多。
〔48〕内使:宫内的使者。
〔49〕阙:过失。孙休曾派专使到交阯郡监督征调手工艺人,引起当地武装反抗,见本书卷四十八《孙休传》。
〔50〕校曹:官署机构名。专门监视举报官员的过失。
〔51〕考绩:考察实际成绩。黜陟(zhī):贬黜与提升。
〔52〕竟解:办好之后向上级申报请求批准的公文。三国时期开始把向上级申报请求批准的公文称为解,又称解状。这种文书的内容与人事处理有关,如判决犯人,旌表孝男烈女,收录门生之类。通常不止一人,所以需要开列姓名,并加上有关的说明。这里指刑事公文,包括罪犯姓名、罪状、审理情况、初步拟定的判决等各项内容。
〔53〕吞声:不出声。指心服口服。
〔54〕盟府:收藏盟约之类重要文件的府署。
【裴注】
〔一〕《江表传》载凯此表曰:“臣拜受明诏,心与气结。陛下何心之难悟,意不聪之甚也!”
〔二〕《江表传》曰:“皓所行弥暴。凯知其将亡,上表曰:‘臣闻恶不可积,过不可长;积恶长过,丧乱之源也。是以古人惧不闻非,故设进善之旌,立敢谏之鼓。武公九十,思闻警戒;《诗》美其德,士悦其行。臣察陛下:无思警戒之义,而有积恶之渐。臣深忧之,此祸兆现矣。故略陈其要,写尽愚怀。陛下宜克己复礼,述修前德;不可捐弃臣言,而放奢意。意奢情至,吏日欺民;民离则上不信下,下当疑上;骨肉相克,公子相奔。臣虽愚,暗于天命,以心审之,败不过二十稔也!臣常忿亡国之人夏桀、殷纣,亦不可使后人复忿陛下也。臣受国恩,奉朝三世;复以余年,值遇陛下:不能循俗,与众沉浮。若比干、伍员,以忠见戮,以正见疑;自谓毕足,无所余恨;灰身泉壤,无负先帝。愿陛下九思,社稷存焉。’初,皓始起宫,凯上表谏,不听。凯重表曰:‘臣闻宫功当起,夙夜反侧;是以频烦上事,往往留中,不见省报;於邑叹息,企想应罢。昨食时,被诏曰:“君所谏,诚是大趣;然未合鄙意,如何?此宫殿不利,宜当避之,乃可以妨劳役,长坐不利宫乎?父之不安,子亦何倚?”臣拜纸诏,伏读一周,不觉气结于胸,而涕泣雨集也。臣年已六十九,荣禄已重,于臣过望,复何所冀?所以勤勤数进苦言者,臣伏念大皇帝创基立业,劳苦勤至;白发生于鬓肤,黄耇被于甲胄;天下始静,晏驾早崩。自含息之类,能言之伦,无不歔欷,如丧考妣。幼主嗣统,柄在臣下;军有连征之费,民有凋残之损;贼臣干政,公家空竭。今强敌当途,西州倾覆;孤疲之民,宜当畜养;广力肆业,以备有虞。且始徙都,属有军征;战士流离,州郡骚扰;而大功复起,征召四方:斯非保国致治之渐也。臣闻为人主者,禳灾以德,除咎以义。故汤遭大旱,身祷桑林;荧惑守心,宋景退殿。是以旱魃销亡,妖星移舍。今宫室之不利,但当克己复礼,笃汤、宋之至道,愍黎庶之困苦;何忧宫之不安,灾之不销乎?陛下不务修德,而务筑宫室;若德之不修,行之不贵;虽殷辛之瑶台,秦皇之阿房,何止而不丧身覆国,宗庙作墟乎?夫兴土功,高台榭;既致水旱,民又多疾,其不疑也。为父长安,使子无倚;此乃子离于父,臣离于陛下之象也。臣子一离,虽念克骨,茅茨不剪,复何益焉?是以大皇帝居于南宫,自谓过于阿房。故先朝大臣,以为宫室宜厚,备卫非常,大皇帝曰:“逆虏游魂,当爱育百姓,何聊趋于不急?”然臣下恳恻,由不获已;故裁调近郡,苟副众心;比当就功,犹豫三年。当此之时,寇抄慑威,不犯我境,师徒奔北;且西阻岷、汉,南州无事;尚犹冲让,未肯筑宫。况陛下危侧之世,又乏大皇帝之德,可不虑哉?愿陛下留意,臣不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