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六年春二月,己丑〔1〕,镇东将军毌丘俭上言:“昔诸葛恪围合肥新城,城中遣士刘整出围〔2〕,传消息,为贼所得。考问所传,语整曰:‘诸葛公欲活汝,汝可具服〔3〕。’整骂曰:‘死狗,此何言也!我当必死为魏国鬼!不苟求活逐汝去也。欲杀我者,便速杀之!’终无他辞。又遣士郑像出城传消息。或以语恪,恪遣马骑寻围迹索,得像还。四五人的头面缚〔4〕,将绕城表。敕语像〔5〕,使大呼,言:‘大军已还洛,不如早降!’像不从其言,更大呼城中曰:‘大军近在围外,壮士努力!’贼以刀筑其口,使不得言。像遂大呼,令城中闻知。整、像为兵,能守义执节,子弟宜有差异〔6〕。”
诏曰:“夫显爵所以褒元功,重赏所以宠烈士。整、像召募通使,越蹈重围,冒突白刃,轻身守信;不幸见获,抗节弥厉;扬六军之大势,安城守之惧心;临难不顾,毕志传命。昔解杨执楚〔7〕,有陨无贰〔8〕;齐路中大夫以死成命〔9〕:方之整、像,所不能加。今追赐整、像爵关中侯;各除士名〔10〕,使子袭爵:如部曲将死事科〔11〕。”
庚戌〔12〕,中书令李丰与皇后父光禄大夫张缉等谋废易大臣〔13〕,以太常夏侯玄为大将军〔14〕。事觉,诸所连及者皆伏诛。辛亥〔15〕,大赦。三月,废皇后张氏。
夏四月,立皇后王氏。大赦。五月,封后父奉车都尉王夔为广明乡侯、光禄大夫,位特进;妻田氏为宣阳乡君。
秋九月,大将军司马景王将谋废帝,以闻皇太后。〔一〕
甲戌〔16〕,太后令曰:“皇帝芳春秋已长〔17〕,不亲万机;耽淫内宠,沈漫女德;日延倡优〔18〕,纵其丑谑;迎六宫家人留止内房〔19〕,毁人伦之序〔20〕,乱男女之节;恭孝日亏,悖傲滋甚:不可以承天绪,奉宗庙。使兼太尉高柔奉策〔21〕,用一元大武告于宗庙〔22〕:遣芳归藩于齐,以避皇位。”〔二〕
是日,迁居别宫,年二十三。使者持节送卫〔23〕,营齐王宫于河内重门〔24〕,制度皆如藩国之礼。〔三〕
丁丑〔25〕,令曰:“东海王霖,高祖文皇帝之子;霖之诸子,与国至亲。高贵乡公髦有大成之量〔26〕,其以为明皇帝嗣。”〔四〕
【注释】
〔1〕六年:嘉平六年(公元 254)。己丑:旧历初一日。
〔2〕士:兵士。
〔3〕具服:彻底坦白。
〔4〕的头:用绳套住脑袋。面缚:反绑双手。
〔5〕敕语:命令。
〔6〕差异:不同的对待。曹魏的士家制度规定,专门承担兵役的士家,其户籍另列一类而与一般的民户不同,父死子代,兄死弟代。如果没有政府特别的命令,刘整、郑像的子弟只能当兵。这里不同对待的主要意思就是要解除两人子弟的兵籍,使他们成为一般的民户。
〔7〕解杨:春秋时晋国的大夫。前 594 年,楚国进攻宋国,宋求救于晋。晋派解杨到宋传达准备发兵救宋的信息。中途解杨被楚军俘获,楚军要他劝说宋投降。解杨被押到宋国城下,仍然大呼晋将救宋。事见《左传》宣公十五年。
〔8〕陨:死。
〔9〕路中大夫:即路印,西汉景帝时任中大夫。前 154 年,吴、楚等王国发动叛乱,强迫齐孝王参加,并出兵包围齐国的都城临淄。路中大夫受汉景帝之命,入临淄告知中央政府已发兵进攻吴、楚。他到临淄时被俘,不顾死亡的威胁,在城下大呼朝廷已发兵,完成使命。事见《史记》卷五十二《齐悼惠王世家》。
〔10〕除士名:从士家的名册中除掉姓名。
〔11〕部曲将:军队中配备有下属部队列入正式编制的将官。死事科:战亡以后的待遇规定。
〔12〕庚戌:旧历二十二日。
〔13〕李丰(?—公元 254):传见本书卷九《夏侯尚传附夏侯玄传》裴注引《魏略》。张缉(?—公元 254):传见本书卷十五《张既传》裴注引《魏略》。大臣:指司马师。
〔14〕夏侯玄(公元 209—254):传附本书卷九《夏侯尚传》。
〔15〕辛亥:旧历二十三日。
〔16〕甲戌:旧历十九日。
〔17〕春秋:年龄。
〔18〕倡优:以奏乐跳舞和说笑话为业的艺人。
〔19〕六宫:本指后妃所居的后宫,这里指后妃。
〔20〕人伦: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和应当遵守的准则。
〔21〕策:这里指以皇太后名义写的废黜皇帝的文告。
〔22〕一元大武:一头肥壮的牛。
〔23〕送卫:护送保卫。实际是押送。
〔24〕重门:地名。在今河南辉县市西北十公里。
〔25〕丁丑:旧历二十二日。
〔26〕髦:即曹髦(公元 241—260)。他是上句所说的东海王曹霖之子。事见本书下卷。
【裴注】
〔一〕《世语》及《魏氏春秋》并云:“此秋,姜维寇陇右。时安东将军司马文王镇许昌,征还,击维。至京师,帝于平乐观以临军过。中领军许允与左右小臣谋:因文王辞,杀之;勒其众,以退大将军。已书诏于前。文王入,帝方食栗。优人云午等唱曰:‘青头鸡,青头鸡。’青头鸡者,鸭也。帝惧不敢发。文王引兵入城,景王因是谋废帝。”臣松之按《夏侯玄传》及《魏略》,许允此年春,与李丰事相连。丰既诛,即出允为镇北将军;未发,以放散官物收付廷尉;徙乐浪,追杀之。允此秋不得故为领军而建此谋。
〔二〕《魏书》曰:“是日,景王承皇太后令,诏公卿中朝大臣会议。群臣失色,景王流涕曰:‘皇太后令如是,诸君其若王室何!’咸曰:‘昔伊尹放太甲以宁殷,霍光废昌邑以安汉。夫权定社稷以济四海,二代行之于古,明公当之于今。今日之事,亦唯公命!’景王曰:‘诸君所以望师者重,师安所避之?’于是乃与群臣共为奏永宁宫曰:‘守尚书令、太尉、长社侯臣孚,大将军、(武)〔舞〕阳侯臣师,司徒、万岁(亭)〔乡〕侯臣柔,司空、文阳亭侯臣冲,行征西、安东将军、新城〔乡〕侯臣昭,光禄大夫、关内侯臣邕,太常臣晏,卫尉、昌邑侯臣伟,太仆臣嶷,廷尉、定陵侯臣(繁)〔毓〕,大鸿胪臣芝,大司农臣祥,少府臣(褒)〔袤〕,永宁卫尉臣(祯)〔桢〕,永宁太仆臣(闳)〔阁〕,大长秋臣模,司隶校尉、颍昌侯臣曾,河南尹、兰陵侯臣肃,城门校尉臣虑,中护军、永安亭侯臣望,武卫将军、安寿亭侯臣演,中坚将军、平原侯臣德,中垒将军、昌武亭侯臣廙,屯骑校尉、关内侯臣陔,步兵校尉、临晋侯臣建,射声校尉、安阳乡侯臣温,越骑校尉、睢阳侯臣初,长水校尉、关内侯臣超,侍中臣小同、臣顗、臣酆,博平侯臣表,侍中、中书监、安阳亭侯臣诞,散骑常侍臣瑰、臣仪,关内侯臣芝,尚书仆射、光禄大夫、高乐亭侯臣毓,尚书、关内侯臣观、臣嘏,长合乡侯臣亮、臣赞、臣骞,中书令臣康,御史中丞臣钤,博士臣范、臣峻等,稽首言:臣等闻天子者,所以济育群生,永安万国。三祖勋烈,光被六合。皇帝即位,纂继洪业;春秋已长,未亲万机;耽淫内宠,沈漫女色;废捐讲学,弃辱儒士;日延小优郭怀、袁信等于建始、芙蓉殿前裸袒游戏,使与保林、女尚等为乱,亲将后宫瞻观;又于广望观上,使怀、信等于观下作辽东妖妇,嬉亵过度,道路行人掩目,帝于观上以为宴笑;于陵云台曲中施帷,见九亲妇女,帝临宣曲观,呼怀、信使入帷共饮酒;怀、信等更行酒,妇女皆醉,戏侮无别;使保林李华、刘勋等与怀、信等戏。清商令令狐景呵华、勋曰:“诸女,上左右人,各有官职,何以得尔!”华、勋数谗毁景。帝常喜以弹弹人,以此恚景,弹景不避首目。景语帝曰:“先帝持门户急。今陛下日将妃后游戏无度,至乃共观倡优,裸袒为乱,不可令皇太后闻。景不爱死,为陛下计耳。”帝言:“我作天子,不得自在邪?太后何与我事!”使人烧铁灼景,身体皆烂。甄后崩后,帝欲立王贵人为皇后。太后更欲外求,帝恚语景等:“魏家前后立皇后,皆从所爱耳。太后必违我意,知我当往不也?”后卒待张皇后疏薄。太后遭(合)〔郃〕阳君丧,帝日在后园,倡优音乐自若,不数往定省。清商丞庞熙谏帝:“皇太后至孝,今遭重忧,水浆不入口。陛下当数往宽慰,不可但在此作乐!”帝言:“我自尔!谁能奈我何?”皇太后还北宫,杀张美人及禺婉。帝恚望,语景等:“太后横杀我宠爱,此无复母子恩!”数往至故处啼哭,私使暴室厚殡棺,不令太后知也。每见九亲妇女有美色,或留以付清商。帝至后园竹间戏,或与从官携手共行。熙曰:“从官不宜与至尊相提挈。”帝怒,复以弹弹熙。日游后园,每有外文书入,帝不省;左右曰“出”,帝亦不索视。太后令帝常在式乾殿上讲学,不欲使行来,帝径去。太后来问,辄诈令黄门答言“在”耳。景、熙等畏恐,不敢复止,更共谄媚。帝肆行昏淫,败人伦之叙,乱男女之节;恭孝弥颓,凶德侵盛。臣等忧惧倾覆天下,危坠社稷,虽杀身毙命不足以塞责。今帝不可以承天绪;臣请依汉霍光故事,收帝玺绶。帝本以齐王践阼,宜归藩于齐。使司徒臣柔,持节,与有司以太牢告祀宗庙。臣谨昧死以闻。’奏,可。”
〔三〕《魏略》曰:“景王将废帝,遣郭芝入白太后。太后与帝对坐,芝谓帝曰:‘大将军欲废陛下,立彭城王据。’帝乃起去。太后不悦。芝曰:‘太后有子不能教,今大将军意已成,又勒兵于外以备非常。但当顺旨,将复何言!’太后曰:‘我欲见大将军!口有所说。’芝曰:‘何可见邪?但当速取玺绶!’太后意折,乃遣傍侍御取玺绶,著坐侧。芝出报景王,景王甚欢。又遣使者授齐王印绶,当出就西宫。帝受命,遂载王车;与太后别,垂涕。始从太极殿南出,群臣送者数十人。太尉司马孚悲不自胜,余多流涕。王出后,景王又使使者请玺绶。太后曰:‘彭城王,我之季叔也。今来立,我当何之!且明皇帝当绝嗣乎?吾以为高贵乡公者,文皇帝之长孙,明皇帝之弟子。于礼,小宗有后大宗之义,其详议之。’景王乃更召群臣,以皇太后令示之;乃定迎高贵乡公。是时太常已发二日,待玺绶于温。事定,又请玺绶。太后令曰:‘我见高贵乡公,小时识之;明日我自欲以玺绶手授之。’”
〔四〕《魏书》曰:“景王复与群臣共奏永宁宫曰:‘臣等闻:人道亲亲,故尊祖;尊祖,故敬宗。礼,大宗无嗣,则择支子之贤者。为人后者,为之子也。东海定王子高贵乡公,文皇帝之孙;宜承正统,以嗣烈祖明皇帝后。率土有赖,万邦幸甚,臣请征公诣洛阳宫。’奏,可。使中护军望,兼太常、河南尹肃,持节,与少府(褒)〔袤〕、尚书亮、侍中表等,奉法驾,迎公于元城。”
《魏世谱》曰:“晋受禅,封齐王为邵陵县公。年四十三,泰始十年薨。谥曰厉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