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乐安廉昭，以才能拔擢，颇好言事。恕上疏极谏曰：

伏见尚书郎廉昭，奏左丞曹璠以“罚当关，不

依诏〔1〕”，坐判问〔2〕；又云“诸当坐者，别奏”。尚书令陈矫自奏不敢辞罚〔3〕，亦不敢（以处重为恭）〔陈理〕，意至恳侧。臣窃悯然为朝廷惜之！

夫圣人不择世而兴，不易民而治；然而生必有贤智之佐者，盖进之以道，率之以礼故也。古之帝王，之所以能辅世长民者，莫不远得百姓之欢心，近尽群臣之智力。诚使今朝任职之臣皆天下之选〔4〕，而不能尽其力，不可谓能使人；若非天下之选，亦不可谓能官人〔5〕。陛下忧劳万机，或亲灯火〔6〕；而庶事不康，刑禁日弛：岂非股肱不称之明效欤〔7〕？原其所由，非独臣有不尽忠，亦主有不能使。百里奚，愚于虞而智于秦〔8〕；豫让，苟容中行而著节智伯〔9〕：斯则古人之明验矣。

今臣言一朝皆不忠〔10〕，是诬一朝也。然其事类，可推而得。陛下感帑藏之不充实，而军事未息；至乃断四时之赋衣〔11〕，薄御府之私谷〔12〕：率由圣意〔13〕，举朝称明。与闻政事密勿大臣〔14〕，宁有恳恳忧此者乎〔15〕？骑都尉王才，幸乐人孟思〔16〕，所为不法，振动京都；而其罪状发于小吏〔17〕，公卿大臣初无一言〔18〕。自陛下践阼以来，司隶校尉、御史中丞，宁有举纲维以督奸宄，使朝廷肃然者邪？若陛下以为今世无良才，朝廷乏贤佐，岂可追望稷、契之遐踪，坐待来世之俊乂乎？

今之所谓贤者，尽有大官而享厚禄矣；然而奉上之节未立，向公之心不一者：委任之责不专，而俗多忌讳故也。臣以为：忠臣不必亲〔19〕，亲臣不必忠。何者？以其居无嫌之地而事得自尽也〔20〕。今有疏者毁人不实其所毁〔21〕，而必曰私报所憎；誉人不实其所誉，而必曰私爱所亲。左右或因之，以进憎爱之说。非独毁誉有之，政事损益，亦皆有嫌。陛下当思所以阐广朝臣之心，笃厉有道之节；使之自同古人，望与竹帛耳〔22〕。反使如廉昭者扰乱其间，臣惧大臣，遂将容身保位，坐观得失，为来世戒也！

昔周公戒鲁侯曰“无使大臣怨乎不以〔23〕”，不言贤愚〔24〕，明皆当世用也〔25〕；尧数舜之功，称去四凶，不言大小〔26〕，有罪则去也。今者朝臣不自以为不能，以陛下为不任也；不自以为不智，以陛下为不问也。陛下何不遵周公之所以用，大舜之所以去？使侍中、尚书，坐则侍帷幄，行则从华辇，亲对诏问，所陈必达，则群臣之行能否，皆可得而知；忠能者进，暗劣者退，谁敢依违而不自尽〔27〕？以陛下之圣明，亲与群臣论议政事；使群臣人得自尽，人自以为亲，人思所以报；贤愚能否，在陛下之所用：以此治事，何事不办？以此建功，何功不成？

每有军事，诏书常曰：“谁当忧此者邪？吾当自忧耳！”近诏又曰：“忧公忘私者必不然〔28〕，但先公后私即自办也〔29〕。”伏读明诏，乃知圣思究尽下情〔30〕；然亦怪陛下不治其本而忧其末也。人之能否，实有本性；虽臣亦以为朝臣不尽称职也。明主之用人也，使能者不敢遗其力；而不能者不得处非其任〔31〕。选举非其人，未必为有罪也；举朝共容非其人，乃为怪耳。陛下知其不尽力也，而代之忧其职；知其不能也，而教之治其事：岂徒主劳而臣逸哉？虽圣贤并世，终不能以此为治也！

陛下又患台阁禁令之不密，人事请属之不绝；听伊尹作迎客出入之制〔32〕，选司徒更恶吏以守寺门〔33〕，威禁由之：实未得为禁之本也。昔汉安帝时〔34〕，少府窦嘉，辟廷尉郭躬无罪之兄子〔35〕，犹见举奏，章劾纷纷。近司隶校尉孔羡，辟大将军狂悖之弟〔36〕，而有司默尔：望风希指〔37〕，甚于受属〔38〕。选举不以实，人事之大者也。〔一〕嘉有亲戚之宠，躬非社稷重臣，犹尚如此；以今况古，陛下自不督必行之罚以绝阿党之原耳〔39〕。伊尹之制与恶吏守门，非治世之具也〔40〕。使臣之言少蒙察纳，何患于奸不削灭，而养若昭等乎？

夫纠摘奸宄，忠事也；然而世憎小人行之者，以其不顾道理而苟求容进也〔41〕。若陛下不复考其终始，必以违众忤世为奉公，密行白人为尽节〔42〕。焉有通人大才，而更不能为此邪？诚顾道理，而弗为耳。使天下皆背道而趋利，则人主之所最病者；陛下将何乐焉？胡不绝其萌乎？夫先意承旨以求容美〔43〕，率皆天下浅薄无行义者；其意务在于适人主之心而已，非欲治天下安百姓也。陛下何不试变业而示之〔44〕，彼岂执其所守以违圣意哉？夫人臣得人主之心，安业也〔45〕；处尊显之官，荣事也；食千钟之禄，厚实也〔46〕。人臣虽愚，未有不乐此而喜干忤者也，迫于道自强耳〔47〕。诚以为陛下当怜而佑之，少委任焉；如何反录昭等倾侧之意〔48〕，而忽若人者乎？今者外有伺隙之寇，内有贫旷之民。陛下当大计天下之损益，政事之得失，诚不可以怠也。

恕在朝八年，其论议亢直，皆此类也。

【注释】

〔1〕左丞：官名。即尚书左丞。尚书台官员。负责宗庙祭祀和朝廷礼制，选用并监督尚书台内的吏员。罚当关：惩罚吏员应当报告。

〔2〕坐判问：因审问违法吏员而被治罪。

〔3〕辞罚：逃避处罚。

〔4〕天下之选：从普天下选出来的优秀人才。

〔5〕能官人：善于授给人官职。

〔6〕亲灯火：指夜以继日地工作。

〔7〕股肱：比喻辅政大臣。

〔8〕百里奚：百里氏，名奚。春秋时秦国大夫。原为虞国大夫，虞亡时成为晋国俘虏，后又作为陪嫁之臣到秦国。与蹇叔、由余一起辅佐秦穆公建立霸业。事见《史记》卷五《秦本纪》。

〔9〕豫让：战国初晋国人。曾在晋国贵族范氏、中行氏手下供职而并不著名。后来投到晋卿智伯的门下，受到优待。赵、韩、魏三家联合消灭智氏后，豫让改名换姓，以漆涂身，又吞炭使声音变哑，然后一再行刺赵襄子。未成功，自杀。传见《史记》卷八十六《刺客列传》。

〔10〕一朝（cháo）：一朝的官员。

〔11〕断：停止。赋衣：赐给衣服。

〔12〕薄：减少。

〔13〕率由圣意：都是出自陛下自己的主意。

〔14〕密勿：机密。

〔15〕宁有：岂有。

〔16〕幸：宠爱。乐人：搞音乐舞蹈的艺人。

〔17〕发：揭发。

〔18〕初：完全。

〔19〕忠臣不必亲：忠臣不一定想和皇帝非常亲热。

〔20〕事得自尽：什么事都尽心办。这指忠臣而言。

〔21〕疏者：与皇帝关系疏远者。毁人：批评人。不实其所毁：所批评的情况不真实。

〔22〕望与（yù）竹帛：希望名留史册。

〔23〕鲁侯：这里指周公的儿子伯禽。不以：不受重用。这句话出自《论语·微子》。

〔24〕不言贤愚：没有说这些大臣中还能分出贤愚高下。

〔25〕皆当世用：都能够在社会发挥作用。

〔26〕不言大小：没有说他们罪恶的大小。

〔27〕依违：办事不尽心尽力。

〔28〕必不然：不一定做得到。

〔29〕自办：自然就办得好事情了。

〔30〕究尽：完全了解。

〔31〕处非其任：处在不该担任的职位上。

〔32〕伊尹：这里比喻魏朝的辅政大臣。迎客出入之制：会客制度。

〔33〕寺门：官署的大门。

〔34〕汉安帝：即刘祜（公元 94—125）。东汉皇帝。公元 107 至125 年在位。事详《后汉书》卷五。

〔35〕窦嘉：窦融的孙儿。窦氏是东汉皇室的外戚，先后娶了三位公主。事见《后汉书》卷二十三《窦融列传》。郭躬（？—公元 94）：字仲孙，颍川郡阳翟（今河南禹州市）人。其父精通法律，他继承家学，在东汉明帝、章帝时长期担任司法官员，以执法精当公平著称。传见《后汉书》卷四十六。

〔36〕大将军：指当时担任大将军的司马懿。狂悖：言行反常背理。

〔37〕希指：迎合心意。

〔38〕受属：受到请托。

〔39〕自不：自己不愿意。原：根源。

〔40〕治世之具：治理天下的措施。

〔41〕苟求容进：以不正当手段谋求地位。

〔42〕密行白人：悄悄去告发别人。

〔43〕先意承旨：先揣摩心意而加以迎合。容美：受到接纳和称赞。

〔44〕变业：故意改变惯常的做法。

〔45〕安业：安全的事情。

〔46〕厚实：丰厚的实利。

〔47〕迫于道自强：迫于道义而强制自己走正路。

〔48〕倾侧：有意陷害。

【裴注】

〔一〕臣松之按：“大将军”，司马宣王也。《晋书》云：“宣王第五弟，名通，为司隶从事。”疑恕所云“狂悖”者。通子顺，封龙阳亭侯。晋初受禅，以不达天命，守节不移，削爵土，徙武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