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植复上疏,陈审举之义〔1〕,曰:
臣闻天地协气而万物生〔2〕,君臣合德而庶政成〔3〕。五帝之世非皆智,三季之末非皆愚〔4〕;用与不用,知与不知也。既时有举贤之名,而无得贤之实,必各援其类而进矣。谚曰:“相门有相,将门有将。”夫相者,文德昭者也;将者,武功烈者也。文德昭,则可以匡国朝,致雍熙〔5〕,稷、契、夔、龙是也;武功烈,则所以征不庭〔6〕,威四夷,南仲、方叔是矣。昔伊尹之为媵臣〔7〕,至贱也;吕尚之处屠钓,至陋也。及其见举于汤武、周文,诚道合志同,玄谟神通〔8〕;岂复假近习之荐〔9〕,因左右之介哉〔10〕!《书》曰:“有不世之君,必能用不世之臣;用不世之臣,必能立不世之功。”殷、周二王是矣。若夫龌龊近步〔11〕,遵常守故,安足为陛下言哉!
故阴阳不和,三光不畅〔12〕,官旷无人,庶政不整者,三司之责也;疆埸骚动,方隅内侵,没军丧众,干戈不息者,边将之忧也。岂可虚荷国宠而不称其任哉!故任益隆者负益重,位益高者责益深;《书》称“无旷庶官〔13〕”,《诗》有“职思其忧〔14〕”:此其义也。
陛下体天真之淑圣〔15〕,登神机以继统〔16〕;冀闻康哉之歌〔17〕,偃武(行)〔修〕文之美。而数年以来,水旱不时,民困衣食;师徒之发,岁岁增调;加东有覆败之军〔18〕,西有殪没之将〔19〕:至使蚌蛤浮翔于淮、泗〔20〕,鼲鼬喧哗于林木〔21〕。臣每念之,未尝不辍食而挥餐〔22〕,临觞而扼腕矣!
昔汉文发代〔23〕,疑朝有变。宋昌曰〔24〕:“内有朱虚、东牟之亲〔25〕;外有齐、楚、淮南、琅邪〔26〕:此则磐石之宗〔27〕,愿王勿疑!”臣伏惟陛下远览姬文二虢之援〔28〕,中虑周成召、毕之辅〔29〕,下存宋昌磐石之固。昔骐骥之于吴坂,可谓困矣;及其伯乐相之,孙邮御之〔30〕,形体不劳而坐取千里。盖伯乐善御马,明君善御臣;伯乐驰千里,明君致太平:诚任贤使能之明效也。若朝司唯良〔31〕,万机内理;武将行师,方难克弭〔32〕:陛下可得雍容都城〔33〕,何事劳动銮驾〔34〕,暴露于边境哉!
臣闻羊质虎皮,见草则悦,见豺则战〔35〕,忘其皮之虎也。今置将不良,有似于此。故语曰:“患为之者不知,知之者不得为也。”昔乐毅奔赵,心不忘燕;廉颇在楚〔36〕,思为赵将。臣生乎乱,长乎军,又数承教于武皇帝,伏见行师用兵之要,不必取孙、吴而暗与之合〔37〕。窃揆之于心,常愿得一奉朝觐,排金门〔38〕,蹈玉陛;列有职之臣,赐须臾之(问)〔间〕〔39〕;使臣得一散所怀,摅舒蕴积〔40〕:死不恨矣。被鸿胪所下发士息书〔41〕,期会甚急〔42〕。又闻豹尾已建〔43〕,戎轩鹜驾〔44〕,陛下将复劳玉躬,扰挂神思。臣诚竦息,不遑宁处。愿得策马执鞭,首当尘露;撮风后之奇〔45〕,接孙、吴之要〔46〕,追慕卜商起予左右〔47〕,效命先驱,毕命轮毂:虽无大益,冀有小补。然天高听远,情不上通;徒独望青云而拊心,仰高天而叹息耳。
屈平曰〔48〕:“国有骥而不知乘,焉皇皇而更索〔49〕!”昔管、蔡放诛,周、召作弼〔50〕;叔鱼陷刑〔51〕,叔向匡国〔52〕。三监之衅〔53〕,臣自当之;二南之辅〔54〕,求必不远:华宗贵族,藩王之中,必有应斯举者。故传曰:“无周公之亲〔55〕,不得行周公之事。”唯陛下少留意焉。
近者汉氏广建藩王,丰则连城数十,约则飨食祖祭而已〔56〕;未若姬周之树国,五等之品制也。若扶苏之谏始皇〔57〕,淳于越之难周青臣〔58〕,可谓知时变矣。夫能使天下倾耳注目者,当权者是矣;故谋能移主,威能慑下。豪右执政〔59〕,不在亲戚;权之所在,虽疏必重;势之所去,虽亲必轻。盖取齐者田族〔60〕,非吕宗也;分晋者赵、魏〔61〕,非姬姓也:唯陛下察之!苟吉专其位〔62〕,凶离其患者〔63〕,异姓之臣也;欲国之安,祈家之贵,存共其荣,没同其祸者,公族之臣也〔64〕。今反公族疏而异姓亲,臣窃惑焉。臣闻孟子曰:“君子穷则独善其身〔65〕,达则兼善天下。”今臣与陛下,践冰履炭,登山浮涧;寒温燥湿,高下共之:岂得离陛下哉!
不胜愤懑,拜表陈情。若有不合,乞且藏之书府〔66〕,不便灭弃〔67〕;臣死之后,事或可思。若有毫厘少挂圣意者,乞出之朝堂;使夫博古之士,纠臣表之不合义者。如是,则臣愿足矣!
帝辄优文答报。〔一〕
【注释】
〔1〕审举:审慎举用人才。这篇奏疏的主旨是要求重用宗亲近亲,特别是自己。对于异姓掌握重权的危险性,他的担心后来竟成为现实。
〔2〕协气:合气。
〔3〕合德:同德。
〔4〕三季:夏、商、周。
〔5〕雍熙:和谐安乐。
〔6〕不庭:不服从。
〔7〕媵(yìng)臣:陪嫁的男女奴隶。
〔8〕玄谟:玄妙的谋略。
〔9〕近习:君主亲近的侍臣。
〔10〕介:介绍。
〔11〕龌龊:气量狭窄。近步:胆小拘谨。
〔12〕三光:日、月、星。
〔13〕无旷庶官:不要让不称职的人占据各个官位。这是《尚书·皋陶谟》里的话。
〔14〕职思其忧:常常想到忧患。意思是居安思危。这是《诗经·蟋蟀》中的句子。
〔15〕天真:天然生就的。
〔16〕神机:皇位。
〔17〕康哉:《尚书·皋陶谟》记载赞颂虞舜的歌谣,其中有“庶事康哉”的句子。
〔18〕东有覆败之军:指曹休大败于淮南。
〔19〕西有殪没之将:指被蜀军杀死的王双、张郃。
〔20〕蚌蛤浮翔:形容孙吴军队气焰嚣张。吴军长于水战,故以蚌蛤作比喻。
〔21〕鼲鼬(hún yǒu):灰鼠、黄鼠狼。这比喻善于山地作战的蜀军。
〔22〕挥餐:推开面前的食物。
〔23〕汉文:汉文帝。发代:从代王国(都城在今山西平遥县西南)出发。汉文帝刘恒是汉高祖刘邦的儿子,最初封代王。周勃等人消灭了吕氏势力,迎立他为皇帝。
〔24〕宋昌:刘恒的下属。当时任代国的中尉。周勃等人派出使者请刘恒进京,代国的官员都怀疑其中有诈,劝刘恒不去。唯有宋昌认为可信,力劝刘恒入京。事见《史记》卷十《孝文本纪》。
〔25〕朱虚:指朱虚侯刘章(?—前 175)。刘邦的孙子。是参与消灭吕氏势力的主要人物,亲手杀相国吕产。文帝即位,封城阳王。传附《史记》卷五十二《齐悼惠王世家》。东牟:指东牟侯刘兴居(?—前 175)。刘章的弟弟。随刘章消灭吕氏势力,后封济北王。传附《史记》卷五十二《齐悼惠王世家》。
〔26〕齐:指齐王刘襄(?—179)。刘章的哥哥。袭父爵为齐王。传附《史记》卷五十二《齐悼惠王世家》。楚:指楚王刘交(?—前 179)。刘邦的小弟。传见《史记》卷五十、《汉书》卷三十六。淮南:指淮南王刘长(?—前 174)。刘邦的小儿子。传见《史记》卷一百一十八、《汉书》卷四十四。琅邪:指琅邪王刘泽(?—前 178)。刘邦的族兄弟。传见《史记》卷五十一、《汉书》卷三十五。
〔27〕磐石之宗:像巨石一样坚定强大的宗族势力。
〔28〕姬文:即周文王。
〔29〕周成:周成王。召、毕:指召公爽、毕公高。二人以同姓辅佐成王。
〔30〕孙邮:即伯乐。伯乐名孙阳,又名邮无恤。这里被曹植合称为孙邮。
〔31〕朝司:朝廷的三公。
〔32〕方难:边境的战争。
〔33〕雍容:从容悠闲。
〔34〕何事:何必。
〔35〕战:战抖。
〔36〕廉颇:战国时赵国名将。屡次击败齐、魏大军。赵孝成王时,大破燕军,任相国,封信平君。至赵悼襄王时受冷落,出走魏国、楚国,死于楚。传见《史记》卷八十一。
〔37〕取孙、吴:从孙武、吴起那里吸取军事谋略。
〔38〕排:推。金门:汉代皇宫有金马门。这里指宫门。
〔39〕赐须臾之间:赐给我短暂的空隙。指召见自己。
〔40〕摅舒蕴积:抒发我蓄积很久的情思。
〔41〕鸿胪:即大鸿胪。宗室王国的事务归大鸿胪主管。士息:士兵的儿子。曹魏的兵家,儿子照例要承担兵役。曹植的王国配有一定数量的士兵,现在要求他们把自己够条件的儿子送出去当兵。
〔42〕期会:报到的期限。
〔43〕豹尾:皇帝出行时,整个礼仪车队的最后一辆车上要悬挂豹尾。豹尾之前属于禁区,相当于皇宫之内。豹尾车过了之后,才能撤除路旁的警卫。这里“豹尾已建”指皇帝准备亲自出征。
〔44〕戎轩:兵车。鹜:迅疾。
〔45〕风后:传说中黄帝的臣僚,擅长兵法。
〔46〕接:抽取。
〔47〕卜商(前 507—?):字子夏,孔子的弟子。传见《史记》卷六十七《仲尼弟子列传》。起予左右:在左右启发我。《论语·八佾》记载,孔子曾称赞子夏,说“起予者商也”。
〔48〕屈平:即屈原。名平,字原。出身楚国贵族,官至三闾大夫。主张东联齐国,抵抗强秦。受人谗害,被免职流放。后见国势衰落,国都郢(今湖北荆州市荆州区西北)又被秦军攻破,遂投汨罗江而死。作品今存有《离骚》等篇。传见《史记》卷八十四。
〔49〕皇皇:匆匆忙忙的样子。这两句诗出自宋玉《九辩》。宋玉是屈原的弟子,这里曹植误记。
〔50〕作弼:作辅佐。
〔51〕叔鱼:春秋时晋国的司法官。当时邢侯与雍子争夺田地,叔鱼受雍子的贿赂,判邢侯有罪。邢侯忿而杀叔鱼和雍子。
〔52〕叔向:叔鱼的哥哥,当时任晋国大夫。邢侯报复行凶后,叔向受命受理,他秉公执法,认为三人都有罪,于是处邢侯死刑,把叔鱼与雍子的尸体陈列在市场示众。事见《左传》昭公十四年。
〔53〕三监:指上文提到的管叔、蔡叔,再加霍叔。三人都是周武王的弟弟,又都封在殷王朝故都附近,以监视殷的遗民,合称“三监”。武王死,周公摄政,他们不服而反抗,被周公出兵平定。衅:罪过。
〔54〕二南:指周公、召公。《诗经》的《国风》这部分民间歌谣中,有《周南》十一首、《召南》十四首,合称“二南”。《周南》是周公统治区(今河南三门峡市陕州区以东)的民歌,《召南》是召公统治区(今河南三门峡市陕州区以西)的民歌,故以二南指代二人。
〔55〕无周公之亲:没有周公那样的近亲关系。
〔56〕约:小。
〔57〕扶苏(?—前210):秦始皇的长子。谏始皇:秦始皇下令活埋儒生四百多人,扶苏认为不妥,出面劝阻。见《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
〔58〕淳于越:秦始皇时的博士。周青臣:秦始皇时的仆射,二人曾参加咸阳宫中宴会,周青臣赞美秦实行郡县制,淳于越反驳他,认为分封制才能实现长治久安。事见《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
〔59〕豪右:指异姓的大族名门。
〔60〕取齐者田族:西周齐国的始封君主是吕尚。传到春秋末年,君权被大臣田氏所夺。前 386 年,周天子正式承认田和为齐侯,吕氏失国。事见《史记》卷三十二《齐太公世家》。
〔61〕分晋者赵、魏:西周晋国的始封君主是周成王的弟弟叔虞,姬姓。春秋后期卿大夫势力膨胀。进入战国时代,赵、韩、魏三家即瓜分晋国。其中赵为嬴姓,但魏、韩都为姬姓,见《史记》卷四十四《魏世家》、卷四十五《韩世家》。这里曹植说魏不是姬姓,不确。
〔62〕吉专其位:吉利的时候就把持官位。
〔63〕凶离其患:形势险恶就马上逃离祸患。
〔64〕公族:宗室。
〔65〕穷:困穷。这两句话出自《孟子·尽心上》。
〔66〕书府:收藏文书档案的府署。
〔67〕便:立即。
【裴注】
〔一〕《魏略》曰:“是后,大发士息,及取诸国士。植以近前诸国士息已见发;其遗孤稚弱,在者无几,而复被取。乃上书曰:‘臣闻古者圣君,与日月齐其明,四时等其信;是以戮凶无重,赏善无轻;怒若惊霆,喜若时雨;恩不中绝,教无二可:以此临朝,则臣下知所死矣。受任在万里之外,审主之所授官,必己之所以投命;虽有构会之徒,泊然不以为惧者,盖君臣相信之明效也。昔章子为齐将,人有告之反者。威王曰:“不然!”左右曰:“王何以明之?”王曰:“闻章子改葬死母;彼尚不欺死父,顾当叛生君乎?”此君之信臣也。昔管仲亲射桓公,后幽囚,从鲁槛车载,使少年挽而送齐。管仲知桓公之必用己,惧鲁之悔。谓少年曰:“吾为汝唱,汝为和;声和声,宜走。”于是管仲唱之,少年走而和之;日行数百里,宿昔而至。至则相齐,此臣之信君也。臣初受封,策书曰:“植受兹青社,封于东土;以屏翰皇家,为魏藩辅。”而所得兵百五十人,皆年在耳顺,或不逾矩;虎贲官骑及亲事,凡二百余人。正复不老,皆使年壮;备有不虞,检校乘城,顾不足以自救;况皆复耄耋疲曳乎?而名为魏东藩,使屏翰王室,臣窃自羞矣。就之诸国,国有士子,合不过五百人;伏以为三军益损,不复赖此。方外不定,必当须办者;臣愿将部曲倍道奔赴,夫妻负襁,子弟怀粮,蹈锋履刃,以徇国难:何但习业小儿哉?愚诚以挥涕增河,鼷鼠饮海;于朝万无损益,于臣家计甚有废损。又臣士息,前后三送,兼人已竭;唯尚有小儿,七八岁以上,十六七以还,三十余人。今部曲皆年耆:卧在床席,非糜不食,眼不能视,气息才属者,凡三十七人;疲瘵风靡,疣盲聋聩者,二十三人。唯正须此小儿:大者可备宿卫,虽不足以御寇,粗可以警小盗;小者未堪大使,为可使耘锄秽草,驱护鸟雀。休候人则一事废,一日猎则众业散;不亲自经营则功不摄,常自躬亲,不委下吏而已。陛下圣仁,恩诏三至;士子给国,长不复发。明诏之下,有若皦日;保金石之恩,必明神之信;画然自固,如天如地。定习业者并复见送,晻若昼晦,怅然失图。伏以为陛下既爵臣百僚之右,居藩国之任,为置卿士,屋名为宫,冢名为陵;不使其危居独立,无异于凡庶。若柏成欣于野耕,子仲乐于灌园;蓬户茅牖,原宪之宅也;陋巷箪瓢,颜子之居也:臣才不见效用,常慨然执斯志焉。若陛下听臣,悉还部曲,罢官属,省监官;使解玺释绂,追柏成、子仲之业,营颜渊、原宪之事;居子臧之庐,宅延陵之室。如此,虽进无成功,退有可守;身死之日,犹松、乔也。然伏度国朝,终未肯听臣之若是,固当羁绊于世绳,维系于禄位;怀屑屑之小忧,执无已之百念;安得荡然肆志,逍遥于宇宙之外哉!此愿未从,陛下必欲崇亲亲,笃骨肉,润白骨而荣枯木者,唯遂仁德,以副前恩诏。’皆遂还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