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太和元年，徙封浚仪〔1〕。二年〔2〕，复还雍丘。植常自愤怨，抱利器而无所施〔3〕；上疏，求自试曰：

臣闻士之生世，入则事父，出则事君：事父尚于荣亲，事君贵于兴国。故慈父不能爱无益之子，仁君不能蓄无用之臣。夫论德而授官者，成功之君也；量能而受爵者〔4〕，毕命之臣也〔5〕。故君无虚授，臣无虚受；虚授谓之谬举，虚受谓之尸禄〔6〕：《诗》之“素餐”所由作也〔7〕。昔二虢不辞两国之任〔8〕，其德厚也；旦、奭不让燕、鲁之封〔9〕，其功大也。今臣蒙国重恩，三世于今矣。正值陛下升平之际，沐浴圣泽，潜润德教，可谓厚幸矣。而窃位东藩〔10〕，爵在上列〔11〕；身被轻暖，口厌百味；目极华靡，耳倦丝竹者〔12〕，爵重禄厚之所致也。退念古之（授）〔受〕爵禄者，有异于此；皆以功勤济国，辅主惠民。今臣无德可述，无功可纪；若此终年无益国朝，将挂风人“彼其”之讥〔13〕：是以上惭玄冕，俯愧朱绂。

方今天下一统，九州晏如〔14〕；而顾西有违命之蜀，东有不臣之吴。使边境未得脱甲，谋士未得高枕者，诚欲混同宇内以致太和也〔15〕。故启灭有扈而夏功昭〔16〕，成克商、奄而周德著〔17〕。今陛下以圣明统世，将欲卒文、武之功〔18〕，继成、康之隆〔19〕；简贤授能，以方叔、召虎之臣镇御四境〔20〕，为国爪牙者，可谓当矣。然而高鸟未挂于轻缴〔21〕，渊鱼未悬于钩饵者，恐钓射之术或未尽也〔22〕。

昔耿弇不俟光武，亟击张步〔23〕，言不以贼遗于君父〔24〕。故车右伏剑于鸣毂〔25〕，雍门刎首于齐境〔26〕；若此二士，岂恶生而尚死哉？诚忿其慢主而陵君也！〔一〕夫君之宠臣〔27〕，欲以除患兴利；臣之事君，必以杀身靖乱，以功报主也。昔贾谊弱冠，求试属国〔28〕，请系单于之颈而制其命；终军以妙年使越〔29〕，欲得长缨缨其王，羁致北阙。此二臣，岂好为夸主而耀世哉〔30〕？志或郁结，欲逞其才力，输能于明君也〔31〕！

昔汉武为霍去病治第〔32〕，辞曰：“匈奴未灭，臣无以家为！”固夫忧国忘家，捐躯济难，忠臣之志也。今臣居外，非不厚也〔33〕；而寝不安席，食不遑味者，伏以二方未克为念。伏见先武皇帝武臣宿将，年耆即世者有闻矣〔34〕。虽贤不乏世〔35〕，宿将、旧卒，犹习战陈；窃不自量，志在效命，庶立毛发之功，以报所受之恩。

若使陛下出不世之诏〔36〕，效臣锥刀之用〔37〕：使得西属大将军〔38〕，当一校之队〔39〕；若东属大司马〔40〕，统偏（舟）〔师〕之任；必乘危蹈险，骋舟奋骊；突刃触锋，为士卒先。虽未能擒权馘亮〔41〕，庶将虏其雄率〔42〕，歼其丑类；必效须臾之捷，以灭终身之愧；使名挂史笔，事列朝策〔43〕：虽身分蜀境，首悬吴阙，犹生之年也。

如微才弗试，没世无闻；徒荣其躯而丰其体，生无益于事，死无损于数；虚荷上位而忝重禄，禽息鸟视〔44〕，终于白首：此徒圈牢之养物〔45〕，非臣之所志也。流闻东军失备〔46〕，师徒小衂〔47〕；辍食弃餐，奋袂攘衽〔48〕；抚剑东顾，而心已驰于吴会矣。臣昔从先武皇帝南极赤岸〔49〕，东临沧海〔50〕，西望玉门〔51〕，北出玄塞〔52〕；伏见所以行军用兵之势，可谓神妙矣！故兵者不可预言，临难而制变者也。志欲自效于明时，立功于圣世。每览史籍，观古忠臣义士，出一朝之命〔53〕，以徇国家之难；身虽屠裂，而功铭著于鼎钟，名称垂于竹帛：未尝不拊心而叹息也。

臣闻明主使臣，不废有罪〔54〕。故奔北败军之将用〔55〕，秦、鲁以成其功；〔二〕绝缨盗马之臣赦〔56〕，楚、赵以济其难。〔三〕臣窃感先帝早崩〔57〕，威王弃世〔58〕；臣独何人，以堪长久？常恐先朝露〔59〕，填沟壑〔60〕；坟土未干，而身名并灭！

臣闻骐骥长鸣，则伯乐照其能〔61〕；卢狗悲号〔62〕，则韩国知其才〔63〕。是以效之齐、楚之路〔64〕，以逞千里之任；试之狡兔之捷〔65〕，以验搏噬之用。今臣志狗马之微功〔66〕；窃自惟度〔67〕，终无伯乐、韩国之举：是以于邑而窃自痛者也〔68〕！

夫临博而企竦〔69〕，闻乐而窃抃者〔70〕，或有赏音而识道也〔71〕。昔毛遂，赵之陪隶〔72〕，犹假锥囊之喻，以悟主立功；何况巍巍大魏多士之朝，而无慷慨死难之臣乎？夫自炫自媒者〔73〕，士女之丑行也；干时求进者〔74〕，道家之明忌也〔75〕。而臣敢陈闻于陛下者，诚与国分形同气〔76〕，忧患共之者也。冀以尘（雾）〔露〕之微补益山海，萤烛末光增辉日月；是以敢冒其丑，而献其忠。〔四〕〔必知为朝士所笑；圣主不以人废言，伏惟陛下少垂圣听，臣则幸矣。〕

【注释】

〔1〕浚仪：县名。县治在今河南开封市。

〔2〕二年：太和二年（公元 228）。

〔3〕抱利器：比喻具有杰出才能。

〔4〕量能：衡量自己的才能。

〔5〕毕命：尽力效命。

〔6〕尸禄：白拿俸禄。

〔7〕素餐：《诗经·伐檀》有“彼君子兮，不素餐兮”的句子。素餐意为白吃饭不做事。

〔8〕二虢：指虢仲、虢叔。二人是周文王的弟弟，封于东虢、西虢，又都曾当过周文王手下的官员，建有功勋。

〔9〕旦、奭：指周公旦和召公爽。周公封于鲁，召公封于燕。

〔10〕窃位：占有封地的谦虚说法。东藩：东面的藩王。曹植的封地雍丘在京城洛阳的东面。

〔11〕上列：上等。

〔12〕丝竹：指管弦乐器奏出的音乐。

〔13〕风人：指创作《诗经》中“国风”这部分民歌的诗人。“彼其（jǐ）”之讥：《诗经·候人》有“彼其之子，不称其服”的句子，讽刺在位的官员坐吃俸禄，与所穿的官服不相称。

〔14〕晏如：安然。

〔15〕太和：太平安乐。

〔16〕启：传说中夏代国王。夏禹的儿子。禹死，继位，从此确立传子的王位继承制度。事见《史记》卷二《夏本纪》。有扈：传说中部落名。在今陕西户县一带。夏启继位，有扈氏不服，夏启灭有扈氏，天下都来服从。

〔17〕成：指周成王。商：指商纣王的儿子武庚。奄：先秦国名。嬴姓。本商王朝的盟国，在今山东曲阜市一带。周武王死，成王继位，奄国跟随武庚发起武装反抗，被周公消灭，事见《史记》卷四《周本纪》。以上是以夏启、周成王比喻继位的皇帝曹叡。

〔18〕文、武：周文王、周武王。

〔19〕成、康：周成王、周康王。

〔20〕方叔：周宣王时的大臣。曾率兵进攻南方的荆蛮、北方的 狁（xiǎn yǔn），有功。

〔21〕缴（zhuó）：系在箭上的细丝绳。射中鸟后收绳，即可获得猎物。此处以在山上高飞的鸟比喻多有山谷的蜀汉。下句以在深渊游动的鱼比喻鱼多有江湖的孙吴。

〔22〕未尽：不完善。

〔23〕张步：字文公，琅邪郡不其（今山东青岛市东北）人。东汉初反抗刘秀的一支武装势力首领。曾占有青州、兖州十二郡。后投降刘秀，不久逃亡，被杀。传见《后汉书》卷十二。

〔24〕遗于君父：留给君主来处理。

〔25〕车右：在车上右边陪乘的人。伏剑：用剑自杀。鸣毂：车轴发出异常的声音。

〔26〕雍门：即雍门狄。战国时齐国的义士。越军攻入齐国，他刎颈自杀，使越军感到震惊而后退。以上车右、雍门狄事，见刘向《说苑·立节》。

〔27〕君之宠臣：君主之所以宠待臣下。

〔28〕属国：即典属国。官名。主管少数族事务。贾谊曾向汉文帝要求试做典属国官职，说自己一定会制服匈奴单于。见《汉书》卷四十八《贾谊传》。

〔29〕终军（？—前 112）：字子云，济南郡（治所在今山东章丘市西北）人。十八岁时被本郡选为博士弟子，到长安后上书议论政事，受到西汉武帝的赏识，先后担任谒者、谏大夫官职。后受命出使南越，他表示要用长缨把南越王缚送到长安。到南越后被杀，死时仅二十多岁。传见《汉书》卷六十四下。

〔30〕夸主：在君主面前夸耀。

〔31〕输能：效力。

〔32〕治第：修建住宅。

〔33〕厚：待遇优厚。

〔34〕即世：去世。

〔35〕贤不乏世：当今不缺乏贤才。

〔36〕不世：不寻常。

〔37〕锥刀：比喻微小。

〔38〕大将军：指当时镇守关中的大将军曹真。

〔39〕校：军队中编制名称。相当于分队。

〔40〕大司马：指当时镇守淮南的大司马曹休。

〔41〕权：孙权。亮：诸葛亮。

〔42〕雄率：将领。

〔43〕朝策：朝廷封赏的策书。

〔44〕禽息鸟视：指像被关起来的禽鸟那样生活。

〔45〕养物：豢养的动物。

〔46〕流闻：传闻。失备：疏于防备。

〔47〕师徒：军队。小衂（nǜ）：小挫折。指当年八月曹休在淮南大败事。

〔48〕奋袂攘衽：挥起袖子，撩起衣襟。形容心情激动。

〔49〕赤岸：地名。当时以赤岸为名的地方有多处。此处的赤岸，当在今湖北当阳市附近的沮水河岸上。赤壁之战前，曹操南下荆州，其大军曾到达此地，追击刘备。

〔50〕东临沧海：指建安十一年（公元206）到青州扫荡滨海武装首领管承等。

〔51〕玉门：关隘名。在今甘肃敦煌市西北。西望玉门指建安十六年（公元 211）进攻凉州安定郡的杨秋割据势力。

〔52〕玄塞：北方的边塞。指越过卢龙塞进攻乌丸。

〔53〕出一朝之命：一下子献出生命。

〔54〕不废有罪：不废弃曾经犯有罪过的人。

〔55〕奔北：战败。这里指曹沫的故事。曹沫是春秋时鲁国的将军。与齐军作战，三战三败，鲁庄公仍然用他。后来鲁庄公与齐桓公结盟，他持匕首逼迫齐桓公退还全部被掠走的鲁国土地。传见《史记》卷八十六《刺客列传》。败军：指秦国孟明视等人的故事。

〔56〕绝缨：扯断系冠帽的细绳。据说春秋时楚庄王有一次夜宴群臣，烛灭，有一人暗中拉了楚庄王王后的衣服。王后把这人的冠缨扯断后悄悄告诉楚庄王，庄王马上在黑暗中下令要大家都把冠缨扯断，然后才点烛重饮。后来这人在与晋军的作战中异常勇敢，借此作为报答。事见《韩诗外传》卷七。盗马：指秦穆公的故事。秦穆公驾车的骏马跑到野外，被一群百姓杀来分吃。秦穆公发现后反而送给这些人美酒。后来对晋国作战，就在秦穆公即将被对方俘虏时，这群百姓杀来救了他，并反败为胜。见《吕氏春秋·爱士》。据《史记》卷四十三《赵世家》说：“赵氏之先，与秦同祖。”为了避免与上文的“秦”重复，下句就把秦改作“赵”。

〔57〕先帝：指曹丕。

〔58〕威王：指曹彰。

〔59〕先朝露：比早上的露珠更早消失。比喻死亡。

〔60〕填沟壑：也指死亡。

〔61〕照：了解。

〔62〕卢狗：黑狗。

〔63〕韩国：古代一个善于相狗的人。

〔64〕效：测试。这两句针对骐骥而言。

〔65〕试之：这两句针对卢狗而言。

〔66〕志：有志于。

〔67〕惟度：揣测。

〔68〕痛：悲伤。

〔69〕博：古代游戏名。两人对局，一方黑子，另一方白子，各六枚。企竦：踮起脚跟伸长脖子。

〔70〕窃忭（biàn）：悄悄击掌打拍子。

〔71〕识道：懂得博戏中走子的路线。

〔72〕毛遂：战国时赵国平原君的食客。秦攻赵，平原君到楚国求救，毛遂自荐同行，并比喻自己将如锥在囊中脱颖而出。后来毛遂果然说服楚王救赵。见《史记》卷七十六《平原君列传》。陪隶：低贱的人。

〔73〕自媒：自己给自己做媒人。

〔74〕干时：迎合当时风气。

〔75〕道家：先秦学术流派之一。以《老子》、《庄子》为代表性著作。

〔76〕分形：从同一个人的形体分出。指自己是皇室直系血亲。

【裴注】

〔一〕刘向《说苑》曰：“越甲至齐，雍门狄请死之。齐王曰：‘鼓铎之声未闻，矢石未交，长兵未接，子何务死？知为人臣之礼邪？’雍门狄对曰：‘臣闻之：昔者王田于圃，左毂鸣，车右请死之。王曰：“子何为死？”车右曰：“为其鸣吾君也。”王曰：“左毂鸣者，此工师之罪也。子何事之有焉？”车右对曰：“吾不见工师之乘，而见其鸣吾君也。”遂刎颈而死。有是乎？’王曰：‘有之。’雍门狄曰：‘今越甲至，其鸣吾君，岂左毂之下哉？车右可以死左毂，而臣独不可以死越甲邪？’遂刎颈而死。是日，越人引军而退七十里。曰：‘齐王有臣均如雍门狄，疑使越社稷不血食。’遂归。齐王葬雍门狄以上卿之礼。”

〔二〕臣松之按：秦用败军之将，事显，故不注。鲁连与燕将书曰：“曹子为鲁将，三战三北而亡地五百里；向使曹子计不反顾，义不旋踵，刎颈而死，则亦不免为败军之将矣。曹子弃三北之耻，而退与鲁君计。桓公朝天下，会诸侯。曹子以一剑之任，披桓公之心于坛坫之上；颜色不变，辞气不悖。三战之所亡，一朝而复之；天下震动，诸侯惊骇，威加吴、越。若此二士者，非不能成小廉而行小节也。”

〔三〕臣松之按：楚庄掩绝缨之罪，事亦显，故不书。秦穆公有赦盗马事，赵则未闻。盖以秦亦赵姓，故互文以避上“秦”字也。

〔四〕《魏略》曰：“植虽上此表，犹疑不见用，故曰：‘夫人贵生者，非贵其养体好服，终竟年寿也；贵在其代天而理物也。夫爵禄者，非虚张者也，有功德然后应之，当矣。无功而爵厚，无德而禄重；或人以为荣，而壮夫以为耻。故太上立德，其次立功，盖功德者所以垂名也。名者不灭，士之所利；故孔子有夕死之论，孟轲有弃生之义。彼一圣一贤，岂不愿久生哉？志或有不展也。是用喟然求试，必立功也。呜呼！言之未用，欲使后之君子知吾意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