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凤皇元年,西陵督步阐据城以叛〔1〕,遣使降晋。抗闻之日,部分诸军,令将军左奕、吾彦、蔡贡等径赴西陵。敕军营:更筑严围〔2〕,自赤溪至故市〔3〕;内以围阐,外以御寇。昼夜催切,如敌已至,众甚苦之。诸将咸谏曰:“今及三军之锐,亟以攻阐〔4〕;比晋救至〔5〕,阐必可拔。何事于围〔6〕,而以弊士民之力乎?”
抗曰:“此城处势既固,粮谷又足;且所缮修备御之具,皆抗所宿规〔7〕。今反身攻之,既非可猝克,且北救必至;至而无备,表里受难,何以御之?”
诸将咸欲攻阐,抗每不许。宜都太守雷谭,言至恳切;抗欲服众,听令一攻:攻果无利。
围备始合,晋车骑将军羊祜率师向江陵;诸将咸以抗不宜上〔8〕,抗曰:“江陵城固兵足,无所忧患。假令敌没江陵,必不能守,所损者小。如使西陵盘结〔9〕,则南山群夷皆当扰动;则所忧虑,难可竟言也!吾宁弃江陵而赴西陵,况江陵牢固乎?”
初,江陵平衍,道路通利;抗敕江陵督张咸:作大堰遏水〔10〕,渐渍平中〔11〕,以绝寇叛。祜欲因所遏水,浮船运粮,扬声将破堰以通步军。抗闻,使咸亟破之。诸将皆惑,屡谏;不听。祜至当阳,闻堰败,乃改船以车运,大费损功力。
晋巴东监军徐胤率水军诣建平〔12〕,荆州刺史杨肇至西陵。抗令张咸固守其城;公安督孙遵巡南岸御祜〔13〕;水军督留虑、镇西将军朱琬拒胤;身率三军,凭围对肇。将军朱乔、营都督俞赞,亡诣肇〔14〕。抗曰:“赞军中旧吏,知吾虚实者。吾常虑夷兵素不简练〔15〕,若敌攻围,必先此处!”即夜易夷(民)〔兵〕,皆以旧将充之。
明日,肇果攻故夷兵处,抗命旋军击之;矢石雨下,肇众伤死者相属。肇至经月,计屈夜遁。抗欲追之,而虑阐蓄力项领〔16〕,伺视间隙,兵不足分;于是但鸣鼓戒众〔17〕,若将追者。肇众汹惧〔18〕,悉解甲挺走〔19〕。抗使轻兵蹑之〔20〕,肇大破败。祜等皆引军还。
抗遂陷西陵城;诛夷阐族及其大将吏,自此以下,所请赦者数万口。修治城围,东还乐乡;貌无矜色,谦冲如常,故得将士欢心。〔一〕加拜都护。
【注释】
〔1〕步阐(?—公元 272):事见本书卷五十二《步骘传》。步阐所凭据的城池,后世称为步阐城、步阐垒。故址相传在今湖北宜昌市葛洲坝一带。现今尚有孙吴时期所筑夯土城墙一段留存。
〔2〕严围:严密的包围工事。陆抗所筑的包围工事营垒,相传在今宜昌市的西坝一带,曾有遗迹留存。
〔3〕赤溪:地名。在今湖北宜昌市东南。故市:地名。在今湖北宜昌市东南。
〔4〕亟(jí):赶快。
〔5〕比(bì):等到。
〔6〕何事于围:要包围工事干什么。
〔7〕宿规:过去做的规划。
〔8〕上:顺长江而上。当时陆抗的治所在乐乡,与长江北岸的江陵隔江相望,而步阐所在的西陵在乐乡的上游约三百里。
〔9〕盘结:弯曲缠绕。比喻力量纠合。
〔10〕江陵督:官名。江陵战区的军事指挥官。
〔11〕渐渍平中:逐渐淹没了平原中部。
〔12〕巴东:郡名。治所在今重庆市原奉节县东。
〔13〕公安督:官名。公安战区的军事指挥官。
〔14〕亡:逃亡。
〔15〕夷兵,少数族士兵。简练:演习训练。
〔16〕项领:脖颈。
〔17〕戒众:召集军队。
〔18〕汹:惊扰。
〔19〕挺走:空手逃走。
〔20〕蹑:跟踪追击。
【裴注】
〔一〕《晋阳秋》曰:“抗与羊祜,推侨、札之好。抗尝遗祜酒,祜饮之不疑。抗有疾,祜馈之药,抗亦推心服之。于时以为华元、子反,复现于今。”
《汉晋春秋》曰:“羊祜既归,增修德信,以怀吴人。陆抗每告其边戍曰:‘彼专为德,我专为暴:是不战而自服也。各保分界,无求细益而已。’于是吴、晋之间,余粮栖亩而不犯;牛马逸而入境,可宣告而取也。沔上猎,吴获晋人先伤者,皆送而相还。抗尝疾,求药于祜;祜以成合与之,曰:‘此上药也,近始自作。未及服,以君疾急,故相致。’抗得而服之,诸将或谏,抗不答。孙皓闻二境交和,以诘于抗。抗曰:‘夫一邑一乡,不可以无信义之人,而况大国乎?臣不如是,正足以彰其德耳,于祜无伤也。’或以祜、抗为失臣节,两讥之。”
习凿齿曰:“夫理胜者,天下之所保;信顺者,万人之所宗。虽大猷既丧,义声久沦;狙诈驰于当途,权略周乎急务。负力纵横之人,臧获牧竖之智;未有不凭此以创功,舍兹而独立者也。是故晋文退舍,而原城请命;穆子围鼓,训之以力;冶夫献策,而费人斯归;乐毅缓攻,而风烈长流。观其所以服物制胜者,岂徒威力相诈而已哉!自今三家鼎足,四十有余年矣!吴人不能越淮、沔而进取中国,中国不能陵长江以争利者;力均而智侔,道不足以相倾也。夫残彼而利我,未若利我而无残;振武以惧物,未若德广而民怀。匹夫犹不可以力服,而况一国乎?力服犹不如以德来,而况不制乎?是以羊祜恢大同之略,思五兵之则;齐其民人,均其施泽;振义网以罗强吴,明兼爱以革暴俗;易生民之视听,驰不战乎江表。故能德音悦畅,而襁负云集;殊邻异域,义让交弘:自吴之遇敌,未有若此者也。抗见国小主暴,而晋德弥昌;人积兼己之善,而己无固本之规;百姓怀严敌之德,阖境有弃主之虑。思所以镇定民心,缉宁外内,奋其危弱,抗权上国者,莫若亲行斯道,以侔其胜。使彼德靡加吾,而此善流闻;归重邦国,弘明远风;折冲于枕席之上,校胜于帷幄之内;倾敌而不以甲兵之力,保国而不浚沟池之固;信义感于寇仇,丹怀体于先日。岂设狙诈以危贤,徇己身之私名;贪外物之重我,暗服之而不备者哉!由是论之,苟守局而保疆,一卒之所能;协数以相危,小人之近事;积诈以防物,臧获之余虑;威胜以求安,明哲之所贱。贤人君子所以拯世垂范,舍此而取彼者,其道良弘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