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绍爱少子尚,貌美,欲以为后而未显〔1〕。〔一〕审配、逢纪与辛评、郭图争权:配、纪与尚比〔2〕;评、图与谭比。众以谭长,欲立之。配等恐谭立而评等为己害,缘绍素意〔3〕,乃奉尚代绍位;谭至〔4〕,不得立,自号“车骑将军”:由是谭、尚有隙。
太祖北征谭、尚。谭军黎阳,尚少与谭兵,而使逢纪从谭。谭求益兵,配等议不与;谭怒,杀纪。〔二〕太祖渡河攻谭,谭告急于尚。尚欲分兵益谭,恐谭遂夺其众;乃使审配守邺,尚自将兵助谭,与太祖相拒于黎阳。自(二)〔九〕月至(九)〔三〕月,大战城下,谭、尚败退,入城守。太祖将围之,乃夜遁。追至邺,收其麦,拔阴安〔5〕;引军还许。
太祖南征荆州。军至西平,谭、尚遂举兵相攻,谭败奔平原。尚攻之急,谭遣辛毗,诣太祖请救。太祖乃还救谭,十月至黎阳。〔三〕尚闻太祖北,释平原,还邺。其将吕旷、吕翔叛尚,归太祖;谭复阴刻将军印假旷、翔〔6〕。太祖知谭诈,与结婚以安之〔7〕;乃引军还。
尚使审配、苏由守邺,复攻谭平原。太祖进军将攻邺,到洹水,去邺五十里。由欲为内应,谋泄;与配战城中,败,出奔太祖。太祖遂进攻之,为地道;配亦于内作堑以当之〔8〕。配将冯礼开突门〔9〕,纳太祖兵三百余人;配觉之,从城上以大石击突中栅门,栅门闭,入者皆没。太祖遂围之,为堑,周四十里。初令浅,示若可越。配望而笑之,不出争利〔10〕。太祖一夜掘之,广深二丈;决漳水以灌之。自五月至八月,城中饿死者过半。
尚闻邺急,将兵万余人,还救之。依西山来,东至阳平亭〔11〕,去邺十七里,临滏水。举火以示城中,城中亦举火相应。配出兵城北,欲与尚对决围〔12〕。太祖逆击之,败还;尚亦破走,依曲漳为营〔13〕,太祖遂围之。未合,尚惧,遣阴夔、陈琳乞降;不听。尚还走滥口〔14〕,进复围之急。其将马延等临阵降,众大溃。尚奔中山,尽收其辎重,得尚印绶、节钺及衣物,以示其家,城中崩沮。
配兄子荣,守东门,夜开门纳太祖兵;与配战城中,生擒配。配声气壮烈,终无挠辞〔15〕,见者莫不叹息。遂斩之。〔四〕
【注释】
〔1〕未显:没有公开宣布。
〔2〕比(bì):结成一帮。
〔3〕缘绍素意:根据袁绍平常的意向。
〔4〕至:从青州回到邺县。当时袁谭在青州当刺史。
〔5〕阴安:县名。县治在今河南清丰县西北。
〔6〕阴刻:悄悄刻制。这句意思是暗中拉拢收买二将。
〔7〕与结婚:指曹操为儿子曹整娶袁谭的女儿为妻。
〔8〕堑:深而宽的壕沟。作堑的目的是想发现敌方挖进来的地道并攻击由地道冒头的敌人。
〔9〕突门:在城墙大门外再修一个突出的部分,称为城突;城突的大门叫突门。突门可以加强内城门的保护,与内城门构成后世所称的瓮城。
〔10〕争利:争夺有利形势。指未能及时破坏敌方计划。
〔11〕阳平:亭名。在今河北临漳县西。
〔12〕决:冲破。
〔13〕曲漳:漳水的弯曲处。
〔14〕滥口:地名。在邺城与中山之间。
〔15〕挠辞:告饶的软话。
【裴注】
〔一〕《典论》曰:“谭长而慧,尚少而美。绍妻刘氏爱尚,数称其才,绍亦奇其貌。欲以为后,未显而绍死。刘氏性酷妒;绍死,僵尸未殡;宠妾五人,刘尽杀之。以为死者有知,当复见绍于地下,乃髡头墨面,以毁其形。尚又为尽杀死者之家。”
〔二〕《英雄记》曰:“纪字元图。初,绍去董卓,出奔,与许攸及纪俱诣冀州。绍以纪聪达有计策,甚亲信之,与共举事。后审配任用,与纪不睦。或有谗配于绍,绍问纪,纪称‘配天性烈直,古人之节,不宜疑之’。绍曰:‘君不恶之邪?’纪答曰:‘先日所争者,私情;今所陈者,国事。’绍善之,卒不废配。配由是更与纪为亲善。”
〔三〕《魏氏春秋》载:
“刘表遗谭书曰:‘天笃降害,祸难殷流;尊公殂殒,四海悼心。贤胤承统,遐迩属望;咸欲展布膂力,以投盟主:虽亡之日,犹存之愿也。何悟青蝇飞于干旍,无极游于二垒;使股肱分为二体,背膂绝为异身!昔三王五伯,下及战国,父子相残,盖有之矣。然或欲以成王业,或欲以定霸功,或欲以显宗主,或欲以固冢嗣;未有弃亲即异,扤其本根,而能崇业济功,垂祚后世者也。若齐襄复九世之仇,士匄卒荀偃之事;是故《春秋》美其义,君子称其信。夫伯游之恨于齐,未若(文)〔太〕公之忿曹;宣子之承业,未若仁君之继统也。且君子之违难,不适仇国;岂可忘先君之怨,弃至亲之好,为万世之戒,遗同盟之耻哉!冀州不弟之慠,既已然矣。仁君当降志辱身,以匡国为务。虽见憎于夫人,未若郑庄之于姜氏;兄弟之嫌,未若重华之于象傲也。然庄公有大隧之乐,象受有鼻之封。愿弃捐前忿,远思旧义,复为母子昆弟如初。’
又遗尚书曰:‘知变起辛、郭,祸结同生;追阏伯、实沈之踪,忘《常棣》死丧之义;亲寻干戈,僵尸流血;闻之哽咽,虽存若亡。昔轩辕有涿鹿之战,周(武)〔公〕有商、奄之师;皆所以翦除秽害而定王业,非强弱之(事)争,喜怒之忿也。故虽灭亲不为尤,诛兄不伤义。今二君初承洪业,纂继前轨;进有国家倾危之虑,退有先公遗恨之负;当唯义是务,唯国是康。何者?金木水火以刚柔相济,然后克得其和,能为民用。今青州天性峭急,迷于曲直;仁君度数弘广,绰然有余;当以大包小,以优容劣,先除曹操,以卒先公之恨。事定之后,乃议曲直之计,不亦善乎!若留神远图,克己复礼;当振旆长驱,共奖王室。若迷而不反,违而无改;则胡夷将有诮让之言,况我同盟,复能戮力为君之役哉?此韩卢、东郭自困于前而遗田父之获者也。愤踊鹤望,冀闻和同之声。若其泰也,则袁族其与汉升降乎!如其否也,则同盟永无望矣!’谭、尚尽不从。”
《汉晋春秋》载审配献书于谭曰:“《春秋》之义:国君死社稷,忠臣死王命。苟有图危宗庙,败乱国家,王纲典律,亲疏一也。是以周公垂泣而蔽管、蔡之狱,季友歔欷而行>叔之鸩。何则?义重人轻,事不得已也。昔卫灵公废蒯聩而立辄,蒯聩为不道,入戚以篡,卫师伐之。《春秋传》曰:‘以石曼姑之义,为可以拒之。’是以蒯聩终获叛逆之罪,而曼姑永享忠臣之名。父子犹然,岂况兄弟乎!昔先公废黜将军以续贤兄,立我将军以为嫡嗣;上告祖灵,下书谱牒;先公谓将军为兄子,将军谓先公为叔父;海内远近,谁不备闻?且先公即世之日,我将军斩衰居庐,而将军斋于垩室;出入之分,于斯益明。是时凶臣逢纪,妄画蛇足,曲辞谄媚,交乱懿亲。〔我〕将军奋赫然之怒,诛不旋时;将军亦奉命承旨,加以淫刑。自是之后,痈疽破溃,骨肉无丝发之嫌;自疑之臣,皆保生全之福。故悉遣强胡,简命名将;料整器械,选择战士;殚府库之财,竭食土之实:其所以供奉将军,何求而不备?君臣相率,共卫旌麾,战为雁行,赋为币主;虽倾仓覆库,翦剥民物,上下欣戴,莫敢告劳。何则?推恋恋忠赤之情,尽家家肝脑之计,唇齿辅车,不相为赐。谓为将军心合意同,混齐一体;必当并威偶势,御寇宁家。何图凶险谗慝之人,造饰无端,诱导奸利;至令将军幡然改图,忘孝友之仁,听豺狼之谋,诬先公废立之言,违近者在丧之位,悖纪纲之理,不顾逆顺之节。横易冀州之主,欲当先公之继;遂放兵抄拨,屠城杀吏,交尸盈原,裸民满野;或有髡剃发肤,割截支体,冤魂痛于幽冥,创痍号于草棘;又乃图获邺城,许赐秦胡财物、妇女,豫有分界。或闻告令吏士云:‘孤虽有老母,辄使身体完具而已。’闻此言者,莫不惊愕失气,悼心挥涕。使太夫人忧哀愤懑于堂室,我州君臣士友假寐悲叹,无所措其手足。念欲静师拱默以听执事之图,则惧违《春秋》死命之节,贻太夫人不测之患,陨先公高世之业;且三军愤慨,人怀私怒;我将军辞不获已,以及馆陶之役。是时外为御难,内实乞罪;既不见赦,而徒属各二三其心,临阵叛戾。我将军进退无功,首尾受敌,引军奔避,不敢告辞。亦谓将军当少垂亲亲之仁,贶以缓追之惠;而乃寻踪蹑轨,无所逃命,困兽必斗,以干严行;而将军师旅土崩瓦解,此非人力,乃天意也。是后又望将军改往修来,克己复礼,追还孔怀如初之爱;而纵情肆怒,趣破家门,企踵鹤立,连结外仇,散锋放火,播增毒螫,烽烟相望,涉血千里。遗城厄民,引领悲怨;虽欲勿救,恶得已哉!故遂引军东辕,保正疆埸;虽近郊垒,未侵境域,然望旌麾,能不永叹?配等备先公家臣,奉废立之命。而图等干国乱家,礼有常刑。故奋敝州之赋,以除将军之疾。若乃天启于心,早行其诛,则我将军匍匐悲号于将军股掌之上,配等亦袒躬布体以待斧钺之刑。若必不悛,有以国毙;图头不悬,军不旋踵。愿将军详度事宜,锡以环玦!”《典略》曰:“谭得书怅然,登城而泣。既劫于郭图,亦以兵锋累交,遂战不解。”
〔四〕《先贤行状》曰:“配字正南,魏郡人。少忠烈慷慨,有不可犯之节。袁绍领冀州,委以腹心之任,以为治中、别驾,并总幕府。初,谭之去,皆呼辛毗、郭图家得出,而辛评家独被收。乃配兄子开城门纳兵,时配在城东南角楼上;望见太祖兵入,忿辛、郭坏败冀州;乃遣人驰诣邺狱,指杀仲治家。是时,辛毗在军,闻门开,驰走诣狱,欲解其兄家,兄家已死。是日生缚配,将诣帐下,辛毗等逆以马鞭击其头,骂之曰:‘奴,汝今日真死矣!’配顾曰:‘狗辈,正由汝曹破我冀州,恨不得杀汝也!且汝今日能杀生我邪?’有顷,公引见,谓配:‘知谁开卿城门?’配曰:‘不知也。’曰:‘自卿(文)〔子〕荣耳。’配曰:‘小儿不足用乃至此!’公复谓曰:‘曩日孤之行围,何弩之多也?’配曰:‘恨其少耳!’公曰:‘卿忠于袁氏父子,亦自不得不尔也。’有意欲活之。配既无挠辞,而辛毗等号哭不已,乃杀之。初,冀州人张子谦,先降,素与配不善,笑谓配曰:‘正南,卿竟何如我?’配厉声曰:‘汝为降虏,审配为忠臣;虽死,岂若汝生邪!’临行刑,叱持兵者,令北向,曰:‘我君在北!’”
乐资《山阳公载记》及袁#《献帝春秋》并云:“太祖兵入城,审配战于门中;既败,逃于井中,于井获之。”
臣松之以为:配,一代之烈士,袁氏之死臣;岂当数穷之日,方逃身于井!此之难信,诚为易了。不知资、#之徒,竟为何人,未能识别然否,而轻弄翰墨,妄生异端,以行其书。如此之类,正足以诬罔视听,疑误后生矣。实史籍之罪人,达学之所不取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