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河内太守王匡,遣泰山兵屯河阳津〔1〕,将以图卓。卓遣疑兵,若将于平阴渡者〔2〕;潜遣锐众从小平北渡〔3〕,绕击其后。大破之津北,死者略尽。卓以山东豪杰并起,恐惧不宁。
初平元年二月,乃徙天子都长安。焚烧洛阳宫室,悉发掘陵墓,取宝物。〔一〕卓至西京,为太师,号曰“尚父”〔4〕;乘青盖金华(车爪)〔爪车〔5〕〕,画两8〔6〕,时人号曰“竿摩车”。〔二〕卓弟曼为左将军,封鄠侯;兄子璜为侍中、中军校尉,典兵〔7〕;宗族内外,并列朝廷。〔三〕公卿见卓,谒拜车下,卓不为礼;召呼三台尚书以下,自诣卓府启事〔8〕。〔四〕筑郿坞〔9〕,高与长安城埒〔10〕,积谷为三十年储。〔五〕云:“事成,雄据天下;不成,守此足以毕老〔11〕。”尝至郿行坞〔12〕,公卿以下,祖道于横门外〔13〕。〔六〕卓预施帐幔饮,诱降北地反者数百人〔14〕:于坐中先断其舌,或斩手足,或凿眼,或镬煮之〔15〕;未死,偃转杯案间〔16〕。会者皆战栗,亡失匕箸〔17〕,而卓饮食自若。
太史望气〔18〕,言当有大臣戮死者。故太尉张温时为卫尉〔19〕,素不善卓。卓心怨之,因天有变〔20〕,欲以塞咎〔21〕。使人言温与袁术交关,遂笞杀之。〔七〕法令苛酷,爱憎淫刑〔22〕;更相被诬,冤死者千数。百姓嗷嗷〔23〕,道路以目〔24〕。〔八〕悉椎破铜人、钟虡〔25〕。及坏五铢钱,更铸为小钱;大五分,无文章〔26〕,肉好无轮廓〔27〕,不磨鑢〔28〕。于是货轻而物贵〔29〕,谷一斛至数十万。自是后钱货不行。
【注释】
〔1〕河阳津:黄河古津渡名。在今河南孟州市西。
〔2〕平阴:县名。在今河南孟津县东北。
〔3〕小平:即小平津。小平津在河阳津的东面约 20 公里,而平阴渡口在河阳津的西面约 20 公里。
〔4〕尚父:西周初年的吕尚,被尊称为“师尚父”,并任太师。董卓自任太师又称尚父,是以东汉的元勋自居。
〔5〕青盖金华(huā)爪车:汉代皇太子和封王的皇子所乘的礼仪专车。车顶装圆形青色车盖。车盖的骨架由二十八根相思树木条构成,其外端弯曲如禽兽脚爪,上面用金箔制成花朵形图案装饰,所以称为金华爪。爪下系车盖。见《续汉舆服志》上。
〔6〕轓(fān):车轮上部的挡泥板。当时青盖车轓上要画一种鹿头龙身的神兽,叫做飞 (jù)。
〔7〕中军校尉:官名。东汉灵帝设置的西园八校尉之一。统领京城中央驻军,保卫京城。
〔8〕三台:指尚书台、御史台和符节台。尚书台负责行政,御史台负责监察,符节台管理皇帝玉玺、符、节,三者都是中央要害部门。启事:报告公事。本来三台的官员是在各自的官署办公,而且三者的官署都在皇宫之内。现在董卓要尚书以下品级的官员到自己的府署呈报公事,这是在侵犯皇权。
〔9〕郿坞:城堡名。在今陕西眉县东北。
〔10〕埒(liè):相当。当时长安城墙高三丈五尺,约合今8.5米。
〔11〕毕老:终老。
〔12〕郿:县名。县治在今陕西眉县东北。郿坞就修在这里。行:视察。
〔13〕祖道:在郊外举办酒宴送行。横(guāng)门:洛阳城门名。是北面向西第一座城门。
〔14〕北地:郡名。治所在今宁夏青铜峡市东南。
〔15〕镬(huò):大锅。
〔16〕偃转:倒在地上痛苦地转动。
〔17〕亡失匕箸:吓得连勺子和筷子都拿不住而掉下来。
〔18〕望气:观察云气的变化以占卜吉凶。古代认为天上云气的变化是人事吉凶的预兆,所以有专门望气的人。
〔19〕张温(?—公元 191):字伯慎,南阳郡穰县(今河南邓州市)人。官至太尉。曾密谋诛董卓,未及行动而被杀。事附《后汉书》卷七十二《董卓传》。
〔20〕有变:云气有异常变化。
〔21〕塞咎:抵塞上天的怪罪。
〔22〕爱憎:仇人。这是当时的习语。董卓派专人清查不忠、不孝、不清、不顺的官员和百姓,这些人趁机诬陷与自己有仇怨者,把他们抓起来投入监狱,滥用酷刑拷问,受刑者只好乱咬他人。
〔23〕嗷嗷:悲叹声。
〔24〕道路以目:路上碰见熟人只能用目光示意而不敢招呼。
〔25〕铜人:铜铸的巨型人像。前 221年,秦始皇统一天下,收缴民间兵器,全部熔化铸成十二铜人,各重十二万公斤,放在首都咸阳。钟虡:秦始皇在铸铜人时,又用铜铸造的大型钟架。
〔26〕文章:文字和花纹。
〔27〕肉:铜钱周围微微凸起的圆边。好:铜钱中央的方孔。无轮廓:外形不规则平整。
〔28〕磨鑢(lǜ):打磨光滑。
〔29〕货:钱币。
【裴注】
〔一〕华峤《汉书》曰:“卓欲迁都长安,召公卿以下大议。司徒杨彪曰:‘昔盘庚五迁,殷民胥怨;故作三篇,以晓天下之民。今海内安稳,无故移都;恐百姓惊动,麋沸蚁聚为乱。’卓曰:‘关中肥饶,故秦得并吞六国。今徙西京,设令关东豪强敢有动者;以我强兵蹙之,可使诣沧海。’彪曰:‘海内动之甚易,安之甚难。又长安宫室坏败,不可猝复。’卓曰:‘武帝时居杜陵南山下,有成瓦窑数千处;引凉州材木东下,以作宫室,为功不难。’卓意不得,便作色曰:‘公欲沮我计邪?边章、韩约有书来,欲令朝廷必徙都!若大兵来下,我不能复相救!公便可与袁氏西行。’彪曰:‘西方,自彪道径也!顾未知天下何如耳!’议罢。卓敕司隶校尉宣璠,以灾异劾奏,因策免彪。”
《续汉书》曰:“太尉黄琬、司徒杨彪、司空荀爽,俱诣卓。卓言:‘昔高祖都关中。十一世后中兴,更都洛阳。从光武至今复十一世,案《石苞室谶》,宜复还都长安。’坐中皆惊愕,无敢应者。彪曰:‘迁都改制,天下大事。皆当因民之心,随时之宜。昔盘庚五迁,殷民胥怨;故作三篇以晓之。往者王莽篡逆,变乱五常;更始赤眉之时,焚烧长安,残害百姓;民人流亡,百无一在。光武受命,更都洛邑,此其宜也。今方建立圣主,光隆汉祚;而无故捐宫庙,弃园陵;恐百姓惊愕,不解此意,必麋沸蚁聚,以致扰乱。《石苞室谶》,妖邪之书,岂可信用!’卓作色曰:‘杨公欲沮国家计邪!关东方乱,所在贼起。崤函险固,国之重防;又陇右取材,功夫不难。杜陵南山下,有孝武故陶处,作砖瓦,一朝可办。宫室官府,盖何足言!百姓小民,何足与议!若有前却,我以大兵驱之,岂得自在!’百僚皆恐怖失色。琬谓卓曰:‘此大事。杨公之语,得无重思?’卓罢坐,即日令司隶奏彪及琬,皆免官。大驾即西,卓部兵烧洛阳城外面百里。又自将兵烧南北宫及宗庙、府库、民家,城内扫地殄尽。又收诸富室,以罪恶没入其财物;无辜而死者,不可胜计。”
《献帝纪》曰:“卓获山东兵,以猪膏涂布十余匹,用缠其身;然后烧之,先从足起。获袁绍豫州从事李延,煮杀之。卓所爱胡,恃宠放纵,为司隶校尉赵谦所杀。卓大怒曰:‘我爱狗,尚不欲令人呵之,而况人乎!’乃召司隶都官,挝杀之。”
〔二〕《魏书》曰:“言其逼天子也。”《献帝纪》曰:“卓既为太师,复欲称‘尚父’,以问蔡邕。邕曰:‘昔武王受命,太公为师;辅佐周室,以伐无道。是以天下尊之,称为“尚父”。今公之功德诚为巍巍,宜须关东悉定,车驾东还,然后议之。’乃止。京师地震,卓又问邕。邕对曰:‘地动阴盛,大臣逾制之所致也。公乘青盖车,远近以为非宜。’卓从之,更乘金华皂盖车也。”
〔三〕《英雄记》曰:“卓侍妾怀抱中子,皆封侯,弄以金紫。孙女名白,时尚未笄,封为渭阳君。于郿城东起坛,从广二丈余,高五六尺。使白乘轩、金华青盖车;都尉、中郎将、刺史二千石在郿者,各令乘轩、簪笔,为白导从;之坛上,使兄子璜为使者,授印绶。”
〔四〕《山阳公载记》曰:“初,卓为前将军,皇甫嵩为左将军,俱征韩遂,各不相下。后卓征为少府、并州牧,兵当属嵩,卓大怒。及为太师,嵩为御史中丞,拜于车下。卓问嵩:‘义真,服未乎?’嵩曰:‘安知明公,乃至于是!’卓曰:‘鸿鹄固有远志,但燕雀自不知耳!’嵩曰:‘昔与明公俱为鸿鹄;不意今日,变为凤凰耳。’卓笑曰:‘卿早服,今日可不拜也。’”张璠《汉纪》曰:“卓抵其手谓皇甫嵩曰:‘义真,怖未乎?’嵩对曰:‘明公以德辅朝廷,大庆方至,何怖之有!若淫刑以逞,将天下皆惧,岂独嵩乎?’卓默然,遂与嵩和解。”
〔五〕《英雄记》曰:“郿去长安,二百六十里。”
〔六〕横,音光。
〔七〕《傅子》曰:“灵帝时榜门卖官,于是太尉段颎、司徒崔烈、太尉樊陵、司空张温之徒,皆入钱,上千万,下五百万,以买三公。颎数征伐有大功,烈有北州重名,温有杰才,陵能偶时;皆一时显士,犹以货取位;而况于刘嚣、唐珍、张颢之党乎!”《风俗通》曰:“司隶刘嚣,以党诸常侍,致位公辅。”《续汉书》曰:“唐珍,中常侍唐衡弟。张颢,中常侍张奉弟。”
〔八〕《魏书》曰:“卓使司隶校尉刘嚣,籍吏民有为子不孝,为臣不忠,为吏不清,为弟不顺;有应此者,皆身诛,财物没官。于是爱憎互起,民多冤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