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迁中尉。琰声姿高畅,眉目疏朗,须长四尺,甚有威重〔1〕;朝士瞻望,而太祖亦敬惮焉。〔一〕
琰尝荐钜鹿杨训:“虽才好不足,而清贞守道。”太祖即礼辟之。
后太祖为魏王,训发表称赞功伐〔2〕,褒述盛德。时人或笑训希世浮伪〔3〕,谓琰为失所举。琰从训取表草,视之,与训书曰:“省表,事佳耳!时乎时乎,会当有变时〔4〕。”琰本意,讥论者好谴呵而不寻情理也〔5〕。有白琰此书傲世怨谤者,太祖怒曰:“谚言‘生女耳’,‘耳’非佳语!‘会当有变时’,意指不逊〔6〕。”于是罚琰为徒隶〔7〕。使人视之,辞色不挠。
太祖令曰:“琰虽见刑,而通宾客,门若市人;对宾客虬须直视〔8〕,若有所瞋〔9〕。”遂赐琰死。〔二〕
始,琰与司马朗善〔10〕。晋宣王方壮,琰谓朗曰:“子之弟,聪哲明允〔11〕,刚断英跱〔12〕,殆非子之所及也!”〔三〕朗以为不然,而琰每秉此论。琰从弟林,少无名望;虽姻族,犹多轻之。而琰常曰:“此所谓大器晚成者也,终必远至〔13〕。”涿郡孙礼、卢毓始入军府〔14〕,琰又名之曰:“孙,疏亮亢烈,刚简能断;卢,清警明理,百炼不消〔15〕:皆公才也〔16〕。”后林、礼、毓,咸至鼎辅〔17〕。及琰友人公孙方、宋阶,早卒;琰抚其遗孤,恩若己子。其鉴识笃义,类皆如此。〔四〕
初,太祖性忌,有所不堪者;鲁国孔融,〔五〕南阳许攸、〔六〕娄圭,皆以恃旧不虔见诛〔18〕。〔七〕而琰,最为世所痛惜,至今冤之。〔八〕
【注释】
〔1〕威重:威严。崔琰的胡须长达四尺,当时一尺约合今 24 厘米,四尺约 96 厘米。
〔2〕发表:上表。功伐:功劳。
〔3〕希世:阿谀逢迎当权者。
〔4〕会当:该当。
〔5〕讥论者:讥笑那些议论杨训的人。
〔6〕意指:含义。不逊:不恭敬。指对曹操当魏王不以为然。
〔7〕徒隶:被判处徒刑做苦工的犯人。
〔8〕虬(qiú)须:用手卷自己的长胡子。
〔9〕瞋(chēn):瞪眼。表示愤怒。
〔10〕司马朗(公元171—217):是下句所说晋宣王(即司马懿)的大哥。传见本书卷十五。
〔11〕明允:明智诚实。
〔12〕英跱:俊秀杰出。
〔13〕远至:成大器。
〔14〕军府:将军的办公官署。这里指曹操的办公官署。
〔15〕百炼不消:经过上百次冶炼的铁异常坚韧,比喻人意志坚强。
〔16〕公才:当三公的人才。
〔17〕鼎辅:指三公。
〔18〕恃旧:仗恃有老交情。不虔:不恭敬。
【裴注】
〔一〕《先贤行状》曰:“琰,清忠高亮,雅识经远;推方直道,正色于朝。魏氏初载,委授铨衡;总齐清议,十有余年;文武群才,多所明拔:朝廷归高,天下称平。”
〔二〕《魏略》曰:“人得琰书,以裹帻笼,行都道中。时有与琰宿不平者,遥见琰名著帻笼,从而视之,遂白之。太祖以为琰腹诽心谤,乃收付狱,髡刑,输徒。前所白琰者,又复白之云:‘琰为徒,虬须直视,心似不平。’时太祖亦以为然,遂欲杀之。乃使清公大吏,往经营琰,敕吏曰:‘三日期消息!’琰不悟。后数日,吏故白琰平安。公忿然曰:‘崔琰必欲使孤行刀锯乎!’吏以是教,告琰。琰谢吏曰:‘我殊不宜,不知公意至此也!’遂自杀。”
〔三〕臣松之按:“跱”或作“特”,窃谓“英特”为是也。
〔四〕《魏略》曰:“明帝时,崔林尝与司空陈群,共论冀州人士,称琰为首。群以‘智不存身’贬之。林曰:‘大丈夫为有邂逅耳!即如卿诸人,良足贵乎?’”
〔五〕融字文举。《续汉书》曰:“融,孔子二十世孙也。高祖父尚,钜鹿太守;父宙,太山都尉。融幼有异才。时河南尹李膺,有重名,敕门下:简通宾客,非当世英贤及通家子孙,弗见也。融年十余岁,欲观其为人;遂造膺门,语门者曰:‘我,李君通家子孙也!’膺见融,问曰:‘高明父祖,尝与仆周旋乎?’融曰:‘然!先君孔子,与君先人李老君,同德比义而相师友;则融与君,累世通家也。’众坐奇之,佥曰:‘异童子也!’太中大夫陈炜后至。同坐以告炜,炜曰:‘人小时了了者,大亦未必奇也。’融答曰:‘即如所言,君之幼时,岂实慧乎?’膺大笑,顾谓曰:‘高明长大,必为伟器。’山阳张俭,以中正,为中常侍侯览所忿疾,览为刊章下州郡:捕俭。俭与融兄裦,有旧,亡投裦,遇裦出。时融年十(六)〔七〕,俭以其少,不告也。融知俭长者,有窘迫色,谓曰:‘吾独不能为君主邪!’因留舍,藏之。后事泄,国相以下,密就掩捕;俭得脱走,登时收融及裦,送狱。融曰:‘保纳藏舍者,融也;融当坐之。’裦曰:‘彼来求我,罪我之由,非弟之过;我当坐之。’兄弟争死,郡县疑不能决;乃上谳,诏书令裦坐焉。融由是名震远近,与平原陶丘洪、陈留边让,并以俊秀,为后进冠盖。融持论经理不及让等,而逸才宏博过之。司徒、大将军辟,举高第。累迁北军中候,虎贲中郎将,北海相,时年三十八。承黄巾残破之后,修复城邑;崇学校,设庠序;举贤才,显儒士。以彭璆为方正,邴原为有道,王修为孝廉。告高密县:为郑玄特立一乡,名为‘郑公乡’。又国人无后,及四方游士有死亡者,皆为棺木而殡葬之。郡人甄子然,孝行知名,早卒;融恨不及之,乃令配食县社。其礼贤如此。在郡六年,刘备表融领青州刺史。建安元年,征还,为将作大匠。迁少府。每朝会访对,辄为议主;诸卿大夫,寄名而已。”
司马彪《九州春秋》曰:“融在北海,自以智能优赡,溢才命世,当时豪俊皆不能及;亦自许大志,且欲举军曜甲,与群贤要功;自于海岱,结殖根本;不肯碌碌如平居郡守,事方伯、赴期会而已。然其所任用,好奇取异,皆轻剽之才。至于稽古之士,谬为恭敬,礼之虽备,不与论国事也。高密郑玄,称之‘郑公’,执子孙礼。及高谈教令,盈溢官曹;辞气温雅,可玩而诵;论事考实,难可悉行;但能张磔网罗,其自理甚疏。租赋少稽,一朝杀五部督邮。奸民污吏,猾乱朝市,亦不能治。幽州精兵乱,至徐州,猝到城下,举国皆恐。融直出说之,令无异志。遂与别校谋夜覆幽州,幽州军败,悉有其众;无几时,还复叛亡。黄巾将至,融大饮醇酒,躬自上马,御之涞水之上。寇令上部与融相拒,两翼径涉水,直到所治城;城溃,融不得入;转至南县,左右稍叛。连年倾覆,事无所济;遂不能保障四境,弃郡而去。后徙徐州。以北海相自还领青州刺史,治郡北陲。欲附山东,外接辽东,得戎马之利,建树根本,孤立一隅,不与共也。于时曹、袁、公孙,共相首尾,战士不满数百,谷不至万斛。王子法、刘孔慈,凶辩小才,信为腹心。左丞祖、刘义逊,清俊之士,备在坐席而已,言‘此民望,不可失也’。丞祖劝融自托强国,融不听而杀之。义逊弃去。遂为袁谭所攻,自春至夏,城小寇众,流矢雨集。然融凭几安坐,读书论议自若。城坏众亡,身奔山东;室家为谭所虏。”
张璠《汉纪》曰:“融在郡八年,仅以身免。帝初都许,融以为宜略依旧制,定王畿,正司隶所部为千里之封。乃引公卿,上书言其义。是时天下草创,曹、袁之权未分;融所建明,不识时务。又天性气爽,颇推平生之意,狎侮太祖。太祖制酒禁,而融书啁之曰:‘天有酒旗之星,地列酒泉之郡,人有旨酒之德;故尧不饮千钟,无以成其圣;且桀、纣以色亡国,今令不禁婚姻也?’太祖外虽宽容,而内不能平。御史大夫郗虑知旨,以法免融官。岁余,拜太中大夫。虽居家失势,而宾客日满其门。爱才乐酒,常叹曰:‘坐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吾无忧矣!’虎贲士有貌似蔡邕者,融每酒酣,辄引与同坐。曰:‘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型。’其好士如此。”
《续汉书》曰:“太尉杨彪与袁术婚姻。术僭号,太祖与彪有隙;因是执彪,将杀焉。融闻之,不及朝服,往见太祖曰:‘杨公累世清德,四叶重光;《周书》“父子兄弟,罪不相及”,况以袁氏之罪乎?《易》称“积善余庆”,但欺人耳!”太祖曰:‘国家之意也。’融曰:‘假使成王欲杀召公,则周公可得言不知邪!今天下缨緌搢绅之士,所以瞻仰明公者,以明公聪明仁智,辅相汉朝,举直措枉,致之雍熙耳。今横杀无辜,则海内观听,谁不解体?孔融,鲁国男子,明日便当褰衣而去,不复朝矣!’太祖意解,遂理出彪。”
《魏氏春秋》曰:“袁绍之败也,融与太祖书曰:‘武王伐纣,以妲己赐周公。’太祖以融学博,谓书传所纪。后见,问之。对曰:‘以今度之,想其当然耳!’十三年,融对孙权使,有讪谤之言,坐弃市。二子年八岁,时方弈棋;融被收,端坐不起。左右曰:‘而父见执,不起,何也?’二子曰:‘安有巢毁而卵不破者乎!’遂俱见杀。融有高名清才,世多哀之。太祖惧远近之议也,乃令曰:‘太中大夫孔融,既伏其罪矣,然世人多采其虚名,少于核实;见融浮艳,好作变异,眩其诳诈,不复察其乱俗也。此州人说平原祢衡,受传融论,以为父母,与人无亲,譬若缶器,寄盛其中;又言若遭饥馑,而父不肖,宁赡活余人。融违天反道,败伦乱理;虽肆市朝,犹恨其晚。更以此事列上,宣示诸军;将校掾属,皆使闻见。”
《世语》曰:“融二子,皆龆龀。融见收,顾谓二子曰:‘何以不辞?’二子俱曰:‘父尚如此,复何所辞!’以为必俱死也。”
臣松之以为:《世语》云融二子不辞,知必俱死,犹差可安;如孙盛之言,诚所未譬。八岁小儿,能玄了祸福,聪明特达,卓然既远;则其忧乐之情,宜其有过成人。安有见父收执而曾无变容,弈棋不起,若在暇豫者乎?昔申生就命,言不忘父,不以己身将死,而废念父之情也;父安,犹尚若兹,而况于颠沛哉!盛以此为美谈,无乃贼夫人之子与!盖由好奇情多,而不知言之伤理。
〔六〕《魏略》曰:“攸,字子远,少与袁绍及太祖善。初平中,随绍在冀州,常在坐席言议。官渡之役,谏绍勿与太祖相攻。语在《绍传》。绍自以强盛,必欲极其兵势;攸知不可为谋,乃亡诣太祖。绍破走,及后得冀州,攸有功焉。攸自恃勋劳,时与太祖相戏;每在席,不自限齐;至呼太祖小字,曰:‘某甲,卿不得我,不得冀州也!’太祖笑曰:‘汝言是也。’然内嫌之。其后从行出邺东门,顾谓左右曰:‘此家非得我,则不得出入此门也。’人有白者,遂见收之。”
〔七〕《魏略》曰:“娄圭字子伯,少与太祖有旧。初平中,在荆州北界合众,后诣太祖。太祖以为大将;不使典兵,常在坐席言议。及河北平定,随在冀州。其后太祖从诸子出游,子伯时亦随从。子伯顾谓左右曰:‘此家父子,如今日,为乐也。’人有白者,太祖以为有腹诽意,遂收治之。”《吴书》曰:“子伯少有猛志,尝叹息曰:‘男儿居世,会当得数万兵、千匹骑,著后耳!’侪辈笑之。后坐藏亡命,被系当死;得逾狱出,捕者追之急;子伯乃变衣服,如助捕者;吏不能觉,遂以得免。会天下义兵起,子伯亦合众,与刘表相依。后归曹公,遂为所用,军国大计常与焉。刘表亡,曹公向荆州。表子琮降,以节迎曹公;诸将皆疑诈,曹公以问子伯。子伯曰:‘天下扰攘,各贪王命以自重;今以节来,是必至诚。’曹公曰:‘大善!’遂进兵。宠秩子伯,家累千金,曰:‘娄子伯,富乐于孤,但势不如孤耳!’从破马超等,子伯功为多。曹公常叹曰:‘子伯之计,孤不及也!’后与南郡习授同载,见曹公出,授曰:‘父子如此,何其快耶!’子伯曰:‘居世间,当自为之!而但观他人乎?’授用白之,遂见诛。”
鱼豢曰:“古人有言曰:‘得鸟者,罗之一目也;然张一目之罗,终不得鸟矣。鸟能远飞,远飞者,六翮之力也;然无众毛之助,则飞不远矣。’以此推之:大魏之作,虽有功臣,亦未必非兹辈胥附之由也。”
〔八〕《世语》曰:“琰兄孙谅,字士文。以简素称。仕晋,为尚书、大鸿胪。”荀绰《冀州记》云“谅,即琰之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