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刘璋时，宓同郡王商为治中从事，与宓书曰：“贫贱困苦，亦何时可以终身？卞和炫玉以耀世〔1〕；宜一来，与州尊相见〔2〕。”

宓答书曰：“昔尧优许由〔3〕，非不弘也〔4〕，洗其两耳；楚聘庄周，非不广也，执竿不顾〔5〕。《易》曰‘确乎其不可拔〔6〕’，夫何炫之有？且以国君之贤，子为良辅；不以是时建萧、张之策〔7〕，未足为智也。仆得曝背乎陇亩之中〔8〕，诵颜氏之箪瓢〔9〕，咏原宪之蓬户〔10〕；时翱翔于林泽〔11〕，与沮、溺之等俦〔12〕；听玄猿之悲吟〔13〕，察鹤鸣于九皋〔14〕；安身为乐，无忧为福；处空虚之名，居不灵之龟〔15〕。知我者希，则我贵矣；斯乃仆得志之秋也，何困苦之戚焉〔16〕？”

后商为严君平、李弘立祠〔17〕。宓与书曰：“疾病伏匿〔18〕；甫知足下为严、李立祠，可谓厚党勤类者也〔19〕。观严文章，冠冒天下；由、夷逸操〔20〕，山岳不移；使扬子不叹〔21〕，固自昭明。如李仲元不遭《法言》〔22〕，令名必沦〔23〕；其无虎豹之文故也〔24〕：可谓攀龙附凤者矣〔25〕。如扬子云潜心著述，有补于世；泥蟠不滓〔26〕，行参圣师〔27〕；于今海内，谈咏厥辞〔28〕。邦有斯人，以耀四远；怪子替兹〔29〕，不立祠堂。蜀本无学士，文翁遣相如东受七经〔30〕，还教吏民；于是蜀学比于齐、鲁。故《地（里）〔理〕志》曰〔31〕：‘文翁倡其教，相如为之师。’汉家得士，盛于其世。仲舒之徒〔32〕，不达封禅〔33〕，相如制其礼；夫能制礼造乐，移风易俗，非《礼》所秩有益于世者乎〔34〕？虽有王孙之累〔35〕；犹孔子大齐桓之霸〔36〕，公羊贤叔术之让〔37〕，仆亦善长卿之化。宜立祠堂，速定其铭。”

【注释】

〔1〕炫玉：赞美和贡献自己的宝玉。卞和曾把含有宝玉的璞石两次献给楚王，不仅被认为有假而遭拒绝，还被砍去双足。后来楚成王即位，才确认璞石中含有宝玉。耀世：显名于世。

〔2〕州尊：对州长官的尊称。这里指刘璋。

〔3〕优：优待。许由：传说中上古时代的高士。淡于名利，尧准备让位给他，他逃到颍水的箕山下隐居耕种，还用水洗耳朵，认为尧的话玷污了自己。事见皇甫谧《高士传》卷上。

〔4〕非不弘：气度不能说不弘大。

〔5〕执竿不顾：《庄子·秋水》中说，庄子在濮水钓鱼，楚王派使者请他去做官，他持钓竿不顾。

〔6〕确乎其不可拔：（隐居的志向）坚定而不移。这是赞美隐居君子的话，载于《周易·乾卦》的《文言》。

〔7〕萧：指萧何（？—前 193）。沛县（今江苏沛县）人。秦末随刘邦起兵，是辅佐刘邦建立西汉王朝的首席功臣。刘邦称帝后任相国，封酂侯。特许他剑履上殿，入朝不趋。传见《史记》卷五十三、《汉书》卷三十九。张：指张良。

〔8〕曝（pù）背：晒背。指埋头耕种。

〔9〕颜氏：指颜回。箪瓢：盛饭的竹篮和舀水的木瓢。孔子曾经赞美他的得意弟子颜回，说：“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见《论语·雍也》。

〔10〕原宪（前 515—？）：字子思。鲁国人，一说是宋国人。孔子弟子。孔子死，他隐居卫国，过着贫穷的生活，并不觉得低人一等。传见《史记》卷六十七《仲尼弟子列传》。蓬户：用蓬草编的门。指穷人的住处。

〔11〕时：时时。翱翔：比喻自在地游玩。

〔12〕沮、溺：即长沮、桀溺。与孔子同时的两个隐士。耕种为生，自得其乐，孔子见到他们后很有感触。见《论语·微子》。等俦：同伴。

〔13〕玄：黑色。

〔14〕九皋：相连的许多小沼泽。这一句出自《诗经·鹤鸣》。

〔15〕不灵之龟：楚王派使者请庄周去做官，他说自己宁愿当一只在稀泥里爬来爬去的活乌龟，也不愿当被人视为神灵供奉的死乌龟。见《庄子·秋水》。这里不灵之龟比喻平凡但却自由的人。

〔16〕何：（有）什么。戚：悲哀。

〔17〕严君平：名遵。西汉末年成都（今四川成都市）人。生性淡泊，专心学术，精通《周易》、《老子》、《庄子》。在成都市场上以卜筮为生，借此教育民众。终生不仕，曾著书十多万字。事见《汉书》卷七十二传序。李弘：字仲元。西汉末年成都人。出身贫寒而有志气，先后任蜀郡功曹史、益州从事史，以为人正直著称。传见《华阳国志》卷十上。立祠：王商为严、李二人立祠，是他任蜀郡太守之后的事，见本卷《许靖传》裴注引《益州耆旧传》。

〔18〕疾病伏匿：（我因）生病而居家不出门。

〔19〕厚党：厚待同乡。据《华阳国志》卷十二记载，王商是益州广汉郡郪县（今四川三台县南）人。严、李二人的出生地成都，不仅与郪县同属益州，而且相距很近，所以秦宓这样说。勤类：为同类的人尽心。

〔20〕由：即许由。夷：指伯夷。商朝末年孤竹君的长子。孤竹君最初以次子叔齐为继承人。孤竹君死，叔齐让位给他，他不受，二人都投到周国。周武王灭商，他们表示反对，逃往首阳山，不食周粟而死。传见《史记》卷六十一。逸操：清高的节操。

〔21〕扬子：即扬雄（前 53—公元 18）。字子云。成都人。西汉文学家、哲学家、语言学家。成帝时任给事黄门郎，新莽时任大夫，均为不重要官职。仕途不顺，使他把精力用于撰著。早年创作了大量辞赋。后来转向哲学，著《法言》、《太玄》。又著《方言》。传见《汉书》卷八十七。叹：赞叹。扬雄赞叹严君平的话，见《法言·问明》。

〔22〕法言：书名。扬雄仿照《论语》而写的著作。今存。在《法言·渊骞》中，扬雄又称赞了李弘。

〔23〕令名：美名。沦：埋没。

〔24〕文：（皮毛上的）花纹。虎和豹的皮毛花纹很好看，这里用来比喻人的文采。

〔25〕攀龙附凤：指靠名人的帮助而扬名。扬雄《法言·渊骞》中有“攀龙鳞，附凤翼”的句子，这里秦宓正好用来形容李弘。

〔26〕泥蟠不滓：（像龙）盘曲伏在泥涂之中而不受污染。比喻优秀人物遭遇污浊环境而不同流合污。扬雄《法言·问神》中有“龙蟠于泥”的话，所以秦宓这样说。

〔27〕参：并列。圣师：指孔子。当时崇拜扬雄认为他已达到超凡入圣的境界者，并不只扬雄的同乡人秦宓，孙吴的吴县（今江苏苏州市）人陆绩也称他为“圣人”，见《华阳国志》卷十上。

〔28〕厥辞：他的文章。

〔29〕怪子替兹：很奇怪您没有想到这一点。

〔30〕文翁：庐江郡舒县（今安徽庐江县西南）人。西汉景帝末，任蜀郡太守。在成都创立官办学校，学生都免除劳役，成绩优良者为郡县官吏。这是汉代地方政府官办学校的开始，推动了当地文化教育的发展，并培养出一些文化名人。文翁所创立的学校遗址现今犹存，在四川成都市西南石室中学内。传见《汉书》卷八十九《循吏传》。相如：即司马相如（前 179—前 117）。字长卿。蜀郡成都人。西汉著名文学家。景帝和武帝时任低级官职。擅长辞赋，作品大多描写帝王苑囿、田猎，富于文采，极尽铺张，而在篇末寄寓讽谏。原有文集已散佚，有后人所辑的《司马文园集》。传见《史记》卷一百一十七、《汉书》卷五十七。七经：指《诗经》、《尚书》、《周易》、《礼》、《春秋》、《论语》、《孝经》。

〔31〕地理志：指《汉书》中的《地理志》。

〔32〕仲舒：即董仲舒。信都国广川（今河北枣强县东北）人。西汉著名的儒学家。景帝时任《春秋》博士。武帝即位，以回答皇帝的策问出色，被任命为江都国相，后又任胶西王相。后辞职回家，以教学著书终老。曾建议尊崇儒家、设立学校、察举人才。传见《史记》卷一百二十一、《汉书》卷五十六。

〔33〕封禅：礼仪名。天子亲自登上泰山，筑土坛祭天，叫做封；下到泰山东南低小的梁父山，扫除一块广场祭地，叫做禅。封禅是改换朝代并且天下太平之后才举行的大典，意在向天地之神感谢庇佑，向天下显示成就。详见《史记》卷二十八《封禅书》。司马相如生前曾留下一篇建议汉武帝举行封禅的文章，见《史记》卷一百一十七《司马相如传》。

〔34〕秩：这里指称赞。有益于世：《礼记·檀弓》上记载，春秋时齐国的大夫子高认为：君子应当“生有益于人，死不害于人”。秦宓的话本此。

〔35〕王孙：即卓王孙。蜀郡临邛（今四川邛崃市）人。为著名的富人。司马相如曾与其女卓文君恋爱私奔，见《史记》卷一百一十七《司马相如列传》。累：毛病。指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私奔一事。

〔36〕大：尊敬。齐桓：即齐桓公。齐桓公好色，小妾多，品德上有毛病。但是孔子看重他多次会合诸侯扶助周天子的霸主功业，一再称赞他，见《论语·宪问》。

〔37〕叔术：春秋时邾娄国君主颜公的弟弟。邾娄是鲁国的附庸国，故地在今山东济宁市。颜公死，叔术继位为国君，并娶美丽的嫂子为妻。他对哥嫂所生的儿子夏父很好，还在夏父刚懂事时把大部分国土让给夏父。《公羊传》称赞他的谦让行为，见该书昭公三十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