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黄龙元年，拜上大将军，右都护〔1〕。

是岁，权东巡建业；留太子、皇子及尚书、九官〔2〕。征逊辅太子，并掌荆州及豫章三郡事〔3〕，董督军国。

时建昌侯虑于堂前作斗鸭栏〔4〕，颇施小巧。逊正色曰：“君侯宜勤览经典以自新益〔5〕，用此何为？”虑即时毁撤之。

射声校尉松于公子中最亲〔6〕，戏兵不整〔7〕；逊对之髡其职吏〔8〕。

南阳谢景善刘廙先刑后礼之论〔9〕。逊呵景曰：“礼之长于刑久矣！廙以细辩而诡先圣之教〔10〕，皆非也。君今侍东宫，宜遵仁义以彰德音；若彼之谈，不须讲也！”

逊虽身在外，乃心于国。上疏陈时事曰：“臣以为科法严峻，下犯者多。顷年以来〔11〕，将吏罹罪，虽不慎可责；然天下未一，当图进取：小宜恩贷，以安下情。且世务日兴，良能为先；自（不）〔非〕奸秽入身〔12〕，难忍之过，乞复显用，展其力效。此乃圣王忘过记功，以成王业。昔汉高舍陈平之愆〔13〕，用其奇略；终建勋祚，功垂千载。夫峻法严刑，非帝王之隆业；有罚无恕，非怀远之弘规也。”

权欲遣偏师取夷（州）〔洲〕及朱崖〔14〕，皆以咨逊。逊上疏曰：“臣愚以为四海未定，当须民力，以济时务。今兵兴历年，现众损减。陛下忧劳圣虑，忘寝与食；将远规夷（州）〔洲〕，以定大事。臣反覆思惟，未见其利：万里袭取，风波难测；民易水土，必致疾疫。今驱现众，经涉不毛〔15〕；欲益更损，欲利反害。又珠崖绝险，民犹禽兽；得其民不足济事，无其兵不足亏众。今江东现众，自足图事，但当蓄力而后动耳。昔桓王创基〔16〕，兵不一旅〔17〕，而开大业。陛下承运，拓定江表。臣闻治乱讨逆，须兵为威；农桑衣食，民之本业；而干戈未戢〔18〕，民有饥寒。臣愚以为宜育养士民，宽其租赋；众克在和，义以劝勇。则河、渭可平〔19〕，九有一统矣〔20〕。”

权遂征夷（州）〔洲〕，得不补失。

及公孙渊背盟，权欲往征。逊上疏曰：“渊凭险恃固，拘留大使，名马不献，实可仇忿！蛮夷猾夏〔21〕，未染王化；鸟窜荒裔〔22〕，拒逆王师。至令陛下爰赫斯怒〔23〕，欲劳万乘泛轻越海〔24〕，不虑其危而涉不测。方今天下云扰〔25〕，群雄虎争；英豪踊跃，张声大视。陛下以神武之姿，诞膺期运〔26〕；破操乌林，败备西陵，擒羽荆州。斯三虏者，当世雄杰，皆摧其锋。圣化所绥〔27〕，万里草偃〔28〕；方荡平华夏，总一大猷〔29〕。今不忍小忿，而发雷霆之怒；违垂堂之戒〔30〕，轻万乘之重：此臣之所惑也。臣闻志行万里者，不中道而辍足〔31〕；图四海者，匪怀细以害大〔32〕。强寇在境，荒服未庭〔33〕；陛下乘桴远征〔34〕，必致窥窬〔35〕；戚至而忧〔36〕，悔之无及。若使大事时捷〔37〕，则渊不讨自服；今乃远惜辽东众之与马，奈何独欲捐江东万安之本业而不惜乎〔38〕？乞息六师，以威大虏；早定中夏，垂耀将来！”

权用纳焉。

【注释】

〔1〕上大将军：官名。孙吴设置，地位略高于大将军而略低于大司马，领兵镇守荆州境内长江的大段防线。右都护：官名。孙吴荆州境内长江防线下段的总指挥官，治所在武昌（今湖北鄂州市）。上段的总指挥官为左都护。

〔2〕九官：即太常、光禄勋、卫尉、太仆、廷尉、大鸿胪、宗正、大司农、少府九卿。

〔3〕三郡：指豫章、鄱阳、庐陵三郡。均属扬州，但邻近荆州。

〔4〕虑：即孙虑（公元 213—232）。传见本书卷五十九。斗鸭：当时盛行的一种娱乐，用鸭相斗以决胜负。这种斗鸭产于江南，魏文帝曹丕曾遣使到孙吴求斗鸭，见本书卷四十七《吴主传》裴注引《江表传》。

〔5〕君侯：对封侯者的尊称。

〔6〕松：即孙松（？—公元 231）。是孙权的侄儿。传附本书卷五十一《孙翊传》。

〔7〕戏（huī）兵：指挥军队。

〔8〕髡（kūn）：刑罚名。剃去头发，戴上刑具做苦工五年。

〔9〕谢景：事见本书卷五十九《孙登传》。刘廙（？—公元 221）：传见本书卷二十一。

〔10〕诡：违背。

〔11〕顷年：近年。

〔12〕自非：只要不是。

〔13〕陈平（？—前 178）：阳武（今河南原阳县东南）人。出身贫寒。秦末陈胜起兵，他先投魏王咎，继从项羽，不久归刘邦。屡献奇谋，汉朝建立，封曲逆侯。刘邦死后任丞相。吕后死，与周勃定计消灭吕氏势力，迎立文帝。有人曾攻击他在家时与嫂子私通，当官后又收受贿赂，刘邦依然重用他。传见《史记》卷五十六、《汉书》卷四十。愆：过失。

〔14〕偏师：非主力军队。夷洲：海岛名。即今台湾岛。

〔15〕不毛：即不毛之地。指不长草木庄稼的贫瘠土地。

〔16〕桓王：指孙策。他死后追谥长沙桓王。

〔17〕一旅：古代以二千人（一说五百人）为一旅。这里形容兵力不多。

〔18〕戢（jí）：停止。

〔19〕河、渭：黄河、渭河。这里指曹魏占领的北方。

〔20〕九有：即九州。指全国。

〔21〕猾夏：扰乱中原。

〔22〕荒裔：边远地区。

〔23〕爰：于是。赫斯怒：指君主的勃然震怒。语出《诗经·皇矣》。

〔24〕万乘（shèng）：这里指天子。周代制度，天子有车万乘。后来即以万乘指代天子。泛轻：乘坐轻飘飘的船。

〔25〕云扰：乱云纷扰。比喻社会动乱。

〔26〕诞膺：诞生而承受。

〔27〕绥：安抚。

〔28〕草偃：草随风倒伏。比喻民众归心。

〔29〕大猷：宏大的谋划。指统一天下。

〔30〕垂堂之戒：《史记》卷一百一《袁盎传》载有“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话，意思是有钱人家的子弟珍惜身体，为了避免屋瓦掉下击伤自己，不坐在屋檐的正下方。

〔31〕中道：中途。

〔32〕匪：不。

〔33〕庭：到朝廷朝贡。

〔34〕桴（fú）：筏子。这里指船。

〔35〕窥窬：窥测（院内）并越墙进去。比喻伺机侵犯。

〔36〕戚（qī）：忧愁。这里指灾祸。

〔37〕时捷：及时成功。

〔38〕捐：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