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阎温字伯俭,天水西(城)人也〔1〕。以凉州别驾守上邽令。马超走奔上邽,郡人任养等举众迎之;温止之,不能禁,乃驰还州。
超复围州所治冀城,甚急;州乃遣温密出,告急于夏侯渊。贼围数重,温夜从水中潜出。明日,贼见其迹,遣人追遮之〔2〕。于显亲界,得温,执还诣超。超解其缚,谓曰:“今成败可见,足下为孤城请救而执于人手,义何所施?若从吾言,反谓城中‘东方无救〔3〕’,此转祸为福之计也。不然,今为戮矣!”温伪许之,超乃载温诣城下。温向城大呼曰:“大军不过三日至,勉之!”城中皆泣,称“万岁〔4〕”。超怒数之曰:“足下不为命计邪?”温不应。时超攻城,久不下;故徐诱温,冀其改意。复谓温曰:“城中故人,有欲与吾同者不?”温又不应。遂切责之,温曰:“夫事君有死无贰,而卿乃欲令长者出不义之言,吾岂苟生者乎!”超遂杀之。
先是,河右扰乱,隔绝不通。敦煌太守马艾卒官,府又无丞〔5〕;功曹张恭,素有学行,郡人推行长史事:恩信甚著。乃遣子就,东诣太祖,请太守。时酒泉黄华、张掖张进,各据其郡,欲与恭(艾)并势。就至酒泉,为华所拘执;劫以白刃,就终不回〔6〕。私与恭疏曰:“大人率厉敦煌〔7〕,忠义显然,岂以就在困厄之中而替之哉〔8〕!昔乐羊食子〔9〕,李通覆家〔10〕;经国之臣,宁怀妻孥邪〔11〕?今大军垂至,但当促兵以掎之耳〔12〕!愿不以下流之爱〔13〕,使就有恨于黄壤也。”
恭即遣从弟华,攻酒泉沙头、乾齐二县〔14〕。恭又连兵,寻继华后,以为首尾之援。别遣铁骑二百,迎吏官属;东缘酒泉北塞,径出张掖北河,逢迎太守尹奉〔15〕。于是,张进须黄华之助〔16〕;华欲救进,西顾恭兵,恐急击其后,遂诣金城太守苏则降:就竟平安,奉得之官〔17〕。
黄初二年,下诏褒扬,赐恭爵关内侯。拜西域戊己校尉,数岁,征还,将授以侍臣之位,而以子就代焉。恭至敦煌〔18〕,固辞疾笃〔19〕。
太和中卒,赠执金吾。就,后为金城太守,父子著称于西州〔20〕。〔一〕
【注释】
〔1〕西:县名。县治在今甘肃礼县东北。
〔2〕追遮:追截。
〔3〕东方无救:东面的夏侯渊不可能来救援。
〔4〕称万岁:高呼万岁。当时臣民对君王表示感恩时常高呼万岁。
〔5〕丞:指郡丞。太守的副手。东汉光武帝时把边境各郡的郡丞取消,由长史代行郡丞的职责。敦煌是边境上的郡,所以没有郡丞。
〔6〕不回:不背叛。
〔7〕率厉:率领激励。
〔8〕替:停止。
〔9〕乐羊:战国时魏国的将军。前 408年,率军越过赵国进攻中山,三年后攻克。当时他的儿子在中山,中山国君把他的儿子煮成肉汤送给他,他坦然喝下。见《战国策》卷三十三《中山策》。
〔10〕李通(?—公元 42):字次元,南阳郡宛县(今河南南阳市)人。新莽末年,大力支持刘秀起兵争夺天下,王莽因此杀他的家属亲戚数十人。东汉王朝建立,封固始侯,官至大司空。传见《后汉书》卷十五。
〔11〕妻孥:妻室儿女。
〔12〕促兵:赶快进兵。掎:牵制。
〔13〕下流之爱:对子孙后辈的宠爱。
〔14〕沙头:县名。县治在今甘肃玉门市西北。乾齐:县名。县治在今甘肃玉门市西北。
〔15〕逢迎:在中途迎接。
〔16〕于是:在这时。
〔17〕之官:到任所敦煌就职。
〔18〕敦煌:县名。县治在今甘肃敦煌市西。
〔19〕固辞疾笃:以病重为理由坚决辞职。
〔20〕西州:指凉州。
【裴注】
〔一〕《世语》曰:“就子敩,字祖文。弘毅有干正,晋武帝世,为广汉太守。王濬在益州,受中制,募兵讨吴,无虎符;敩收濬从事,列上,由此召敩还。帝责敩:‘何不密启而便收从事?’敩曰:‘蜀汉绝远,刘备尝用之。辄收,臣犹以为轻!’帝善之。官至匈奴中郎将。敩子固,字元安。有敩风,为黄门郎,早卒。”敩,一本作勃。
《魏略·勇侠传》载孙宾硕、祝公道、杨阿若、鲍出等四人。宾硕虽汉人,而鱼豢编之《魏书》,盖以其人接魏,事义相类故也。论其行节,皆庞、阎之流。其祝公道一人,已见《贾逵传》;今列宾硕等三人于后:
“孙宾硕者,北海人也。家素贫。当汉桓帝时,常侍左悺、唐衡等,权侔人主。延熹中,衡弟为京兆虎牙都尉,秩比二千石,而统属郡。衡弟初之官,不修敬于京兆尹,入门不持版。郡功曹赵息呵廊下曰:‘虎牙,仪如属城,何得放臂入府门!’促收其主簿。衡弟顾促取版,既入见尹;尹欲修主人,敕外为市买。息又启云:‘左悺、〔唐衡〕子弟,来为虎牙,非德选;不足为特酤买,宜随中舍菜食而已。’及其到官,遣吏奉笺谢尹;息又敕门,言:‘无常见此无阴儿辈子弟邪?用其笺记为通乎!’晚乃通之,又不得即令报。衡弟皆知之,甚恚,欲灭诸赵。因书与衡,求为京兆尹。旬月之间,得为之。息自知前过,乃逃走。时息从父仲台,现为凉州刺史;于是衡为诏,征仲台,遣归。遂诏中都官及郡部督邮:捕诸赵尺儿以上,及仲台皆杀之;有藏者,与同罪。时息从父岐,为皮氏长,闻有家祸,因从官舍逃;走之河间,变姓字;又转诣北海,著絮巾布裤,常于市中贩胡饼。宾硕时年二十余,乘犊车,将骑入市。观见岐,疑其非常人也。因问之曰:‘自有饼邪?贩之邪?’岐曰:‘贩之。’宾硕曰:‘买几钱?卖几钱?’岐曰:‘买三十,卖亦三十。’宾硕曰:‘视处士之望,非似卖饼者,殆有故!’乃开车后户,顾所将两骑,令下马,扶上之。时岐以为是唐氏耳目也,甚怖,面失色。宾硕闭车后户,下前檐,谓之曰:‘视处士状貌,既非贩饼者;加今面色变动,即不有重怨,则当亡命。我北海孙宾硕也,阖门百口,又有百岁老母在堂,势能相度者也;终不相负,必语我以实!’岐乃俱告之。宾硕遂载岐驱归。住车门外,先入白母,言:‘今日出〔行〕,得死友在外,当来入拜。’乃出,延岐入,椎牛钟酒,快相娱乐。一二日,因载著别田舍,藏置复壁中。后数岁,唐衡及弟皆死;岐乃得出,还本郡。三府并辟;展转仕进至郡守、刺史、太仆。而宾硕,亦从此显名于东国,仕至豫州刺史。初平末,宾硕以东方饥荒,南客荆州。至兴平中,赵岐以太仆、持节使,安慰天下,南诣荆州;乃复与宾硕相遇,相对流涕。岐为刘表陈其本末,由是益礼宾硕。顷之,宾硕病亡;岐在南,为行丧也。
“杨阿若,后名丰,字伯阳,酒泉人。少游侠,常以报仇解怨为事,故时人为之号曰:‘东市相斫杨阿若,西市相斫杨阿若。’至建安年中,太守徐揖,诛郡中强族黄氏。时黄昂得脱在外,乃以其家粟金数斛,募众得千余人以攻揖;揖城守。丰时在外,以昂为不义;乃告揖,捐妻子,走诣张掖求救。会张掖又反,杀太守;而昂亦陷城,杀揖:二郡合势。昂恚丰不与己同,乃重募取丰;欲令张掖以麻系其头,生致之。丰遂逃走。武威太守张猛,假丰为都尉,使赍檄告酒泉:听丰为揖报仇。丰遂单骑入南羌中,合众得千余骑;从乐(浪)〔涫〕南山中出,指趋郡城。未到三十里,皆令骑下马,曳柴扬尘。酒泉郡人,望见尘起,以为东大兵到,遂破散;昂独走出,羌捕得昂。丰谓昂曰:‘卿前欲生系我颈,今反为我所系,云何?’昂惭谢,丰遂杀之。时黄华在东,又还领郡;丰畏华,复走依敦煌。至黄初中,河西兴复,黄华降;丰乃还郡。郡举孝廉,州表其义勇,诏即拜驸马都尉。后二十余年,病亡。
“鲍出字文才,京兆新丰人也。少游侠。兴平中,三辅乱,出与老母、兄弟五人,家居本县。以饥饿,留其母守舍,相将行,采蓬实;合得数升,使其二兄初、雅及其弟成,持归,为母作食;独与小弟,在后采蓬。初等到家,而噉人贼数十人,已略其母;以绳贯其手掌,驱去。初等怖恐,不敢追逐。须臾,出从后到,知母为贼所略,欲追贼。兄弟皆云:‘贼众,当如何?’出怒曰:‘有母而使贼贯其手,将去煮噉之,用活何为!’乃攘臂结衽独追之,行数里及贼。贼望见出,乃共布列待之。出到,回从一头,斫贼四五人。贼走,复合聚围出;出跳越围,斫之,又杀十余人。时贼分布,驱出母,前去。贼连击出,不胜,乃走与前辈合。出复追击之,还见其母,与比舍妪同贯相连。出遂复奋击贼,贼问出曰:‘卿欲何得?’出责数贼,指其母以示之;贼乃解还出母。比舍妪独不解,遥望出求哀。出复斫贼,贼谓出曰:‘已还卿母,何为不止?’出又指求哀妪:‘此我嫂也!’贼复解还之。出得母还,遂相扶侍,客南阳。建安五年,关中始开,出来北归;而其母不能步行。兄弟欲共舆之,出以舆车历山险危,不如负之安稳;乃以笼盛其母,独自负之,到乡里。乡里士大夫,嘉其孝烈,欲荐州郡;郡辟召出,出曰:‘田民,不堪冠带!’至青龙中,母年百余岁乃终,出时年七十余,行丧如礼。于今年八九十,才若五六十者。”
鱼豢曰:“昔孔子叹颜回,以为‘三月不违仁’者,盖观其心耳。孰如孙、祝菜色于市里,颠倒于牢狱,据有实事哉!且夫濮阳周氏不敢匿迹,鲁之朱家不问情实,是何也?俱祸之及,且心不安也;而太史公,犹贵其竟脱季布。岂若二贤,厥义多乎?今故远收孙、祝,而近录杨、鲍;既不欲其泯灭,且敦薄俗。至于鲍出,不染礼教,心痛意发,起于自然;迹虽在编户,与笃烈君子何以异乎?若夫杨阿若,少称任侠,长遂蹈义;自西徂东,摧讨逆节:可谓勇而有仁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