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征隆为散骑常侍，赐爵关内侯。〔一〕

青龙中，大治殿舍，西取长安大钟〔1〕。隆上疏曰：“昔周景王不仪刑文、武之明德〔2〕，忽公旦之圣制〔3〕；既铸大钱，又作大钟；单穆公谏而弗听〔4〕，伶州鸠对而弗从〔5〕；遂迷不反，周德以衰。良史记焉，以为永鉴。然今之小人，好说秦、汉之奢靡以荡圣心，求取亡国不度之器〔6〕，劳役费损，以伤德政；非所以兴礼乐之和，保神明之休也〔7〕。”

是日，帝幸尚方，隆与卞兰从〔8〕。帝以隆表授兰，使难隆曰：“兴衰在政，乐何为也〔9〕？化之不明，岂钟之罪？”隆曰：“夫礼乐者，为治之大本也。故‘箫韶九成〔10〕，凤凰来仪〔11〕’；雷鼓六变〔12〕，天神以降；政是以平，刑是以措〔13〕：和之至也。新声发响〔14〕，商辛以陨〔15〕；大钟既铸，周景以弊。存亡之机，恒由斯作，安在废兴之不阶也〔16〕？君举必书〔17〕，古之道也；作而不法〔18〕，何以示后？圣王乐闻其阙〔19〕，故有箴规之道；忠臣愿竭其节，故有匪躬之义也〔20〕。”帝称善。

迁侍中，犹领太史令〔21〕。崇华殿灾〔22〕，诏问隆：“此何咎？于礼，宁有祈禳之义乎〔23〕？”

隆对曰：“夫灾变之发，皆所以明教诫也；惟率礼修德，可以胜之〔24〕。《易传》曰〔25〕：‘上不俭，下不节，孽火烧其室〔26〕。’又曰：‘君高其台，天火为灾。’此人君苟饰宫室，不知百姓空竭；故天应之以旱，火从高殿起也。上天降鉴〔27〕，故谴告陛下；陛下宜增崇人道〔28〕，以答天意。昔太戊有桑榖生于朝〔29〕，武丁有雊雉登于鼎〔30〕；皆闻灾恐惧，侧身修德；三年之后，远夷朝贡；故号曰中宗、高宗。此则前代之明鉴也。今案旧占〔31〕：灾火之发，皆以台榭宫室为诫。然今宫室之所以充广者，实由宫人猥多之故〔32〕。宜简择留其淑懿〔33〕，如周之制〔34〕，罢省其余。此则祖己之所以训高宗〔35〕，高宗之所以享远号也。”

诏问隆：“吾闻汉武帝时，柏梁灾〔36〕，而大起宫殿以厌之〔37〕，其义云何？”

隆对曰：“臣闻西京柏梁既灾〔38〕，越巫陈方〔39〕，建章是（经）〔营〕〔40〕，以厌火祥〔41〕；乃夷越之巫所为，非圣贤之明训也。《五行志》曰〔42〕：‘柏梁灾，其后有江充巫蛊（也）卫太子事〔43〕。’如《志》之言，越巫建章无所厌也〔44〕。孔子曰：‘灾者修类应行〔45〕，精祲相感〔46〕，以戒人君。’是以圣主睹灾责躬〔47〕，退而修德，以消复之。今宜罢散民役，宫室之制，务从约节；内足以待风雨，外足以讲礼仪；清扫所灾之处，不敢于此有所立作；萐莆、嘉禾必生此地〔48〕，以报陛下虔恭之德。岂可疲民之力，竭民之财？实非所以致符瑞而怀远人也〔49〕。”

帝遂复崇华殿〔50〕；时郡国有九龙现〔51〕，故改曰“九龙殿”。

【注释】

〔1〕大钟：指秦始皇统一天下后收取民间金属铸成的大钟。同时还铸有巨型铜人。

〔2〕周景王（？—前 520）：名贵。东周国王。前 544至前 520 年在位。事见《史记》卷四《周本纪》。仪刑：效法。

〔3〕公旦：即周公。周公名旦。

〔4〕单（shàn）穆公：周景王的臣僚。前 524 年，景王下令铸大钱。他进言劝阻。

〔5〕伶州鸠：周景王的臣僚。前 522 年，景王下令铸大钟，他与单穆公都进言劝阻。以上二事均见《国语·周语》下。

〔6〕不度：不合制度。

〔7〕休：美。

〔8〕卞兰：事附本书卷五《武宣卞皇后传》。

〔9〕乐（yuè）何为也：音乐能起什么作用。

〔10〕箫韶：传说是舜所制定的音乐。九成：加以变化后演奏九遍。这样才算全曲终了。这两句出自《尚书·皋陶谟》。

〔11〕凤凰来仪：凤凰（听到音乐后）也成双成对地飞舞。

〔12〕雷鼓：祭祀天神时所用的鼓。同一鼓上，按圆周等分为八个鼓面，悬挂起来敲击。六变：变化节奏敲击六遍。

〔13〕措：放置一边不用。

〔14〕新声：新的音乐。商纣王曾令乐师制作新的“靡靡之乐”，见《史记》卷三《殷本纪》。

〔15〕陨：死亡。

〔16〕不阶：不通过（音乐起作用）。

〔17〕君举：君主的举动。书：记录在史册上。

〔18〕不法：不遵守法度。

〔19〕阙：过失。

〔20〕匪躬：尽忠而不顾自身。语出《周易·蹇卦》。

〔21〕太史令：官名。负责观察天文，记录祥瑞灾异，制定历法。每逢朝廷有祭祀嫁娶，则选定吉日良辰。

〔22〕灾：发生火灾。

〔23〕祈禳：祭祀祈祷神灵以消除灾祸。

〔24〕胜：制克。

〔25〕《易传》：书名。西汉京房（前 77—前 37）撰。三卷。京氏学说是汉代《周易》传习中一个大流派，特点是以天象灾异附会人事，占卜成分浓厚。

〔26〕孽火：灾祸之火。

〔27〕降鉴：向下观察。

〔28〕人道：指对人民的爱护关怀。

〔29〕太戊：商代国王。任用伊尹的儿子伊陟为相，又用巫咸。在二人的尽心辅佐下，国势复兴。曾有桑树与榖（即楮树）共生在商的朝廷中，太戊认为是妖异，很害怕，就听从伊陟的劝告，努力实施德政。事见《史记》卷三《殷本纪》。

〔30〕武丁：商代国王。即位后重用傅说、甘盘为大臣，巩固统治。曾多次对外用兵。曾有野鸡飞到祭祀商汤的大鼎上鸣叫，他也感到害怕，就努力实施德政。事见《史记》卷三《殷本纪》。呴（gòu）：野鸡鸣叫。

〔31〕旧占：过去的占卜记录。

〔32〕猥：多。

〔33〕淑懿：贤淑美丽。

〔34〕如周之制：指只留宫女一百二十人。《礼记·昏义》说周天子除王后外的小妾有一百二十人。

〔35〕祖己：殷高宗的臣僚。当高宗因野鸡飞来鼎上而害怕时，他建议高宗勤修德政。训：开导。

〔36〕柏梁：台名。西汉武帝时修筑。因用香柏木为材料，故名。

〔37〕厌（yā）：使用巫术手段来消除制克灾祸。又叫厌胜。

〔38〕西京：西汉的首都长安。这里代指西汉。

〔39〕越巫：从南越来的巫师。名叫勇之。陈方：陈述方术。勇之对汉武帝说，南越习俗，凡遭受火灾后，只要修更大的房屋，就可消灾免祸。迷信方术的汉武帝，就下令兴修比未央宫还要高峻的建章宫。事见《史记》卷十二《孝武本纪》。

〔40〕建章：宫殿名。西汉初年萧何所修的未央宫，在今陕西西安市西北郊汉长安故城内西南角，有遗址留存。建章宫则在未央宫的西面。

〔41〕火祥：火灾。

〔42〕五行志：纪传体史书中对自然和生物方面的灾害和反常现象，有专篇记录，叫做五行志。古代认为这些灾害和反常现象，都与水、火、木、金、土五行相关，故名。下面的两句话，出自《汉书》卷二十七上《五行志》七上。但文字略有不同。

〔43〕江充（？—前 91）：字次倩。赵国邯郸（今河北邯郸市）人。汉武帝时受到赏识，任直指绣衣使者，专门查禁京城贵族官员的不法行为。前 91 年，汉武帝年老患病，他诬告太子

刘据在暗中用巫术害武帝，致使患病。武帝命他查实其事，他以预先准备好的伪证栽诬刘据。刘据被迫杀死他，逃亡自杀。传见《汉书》卷四十五。巫蛊：用巫术害人。卫太子：即刘据（前 128—前 91）。汉武帝的太子。曾因事与江充发生矛盾，江充怕他继位后惩治自己，所以诬告他以巫术害武帝。前 91 年，汉武帝出京到甘泉宫疗养，江充奉命搜查他的住处。他起兵杀江充，并与丞相刘屈牦对战，死数万人。失败后逃亡自杀。传见《汉书》卷六十三。

〔44〕无所厌：没有起任何消免灾祸的作用。

〔45〕修类：告诫同类。当时迷信谶纬的人认为，天人之间有同类相感现象，即人间的恶事将引起天灾，而天灾则是上天的告诫。应行：响应五行的变化。

〔46〕精祲（jìn）：阴阳之气。

〔47〕责躬：责备自己。

〔48〕萐莆（shà fǔ）：传说中一种祥瑞的神草。嘉禾：生长得特别长大的禾穗。

〔49〕符瑞：祥瑞。怀远人：使远方的人归心。

〔50〕复：修复。

〔51〕龙：古代传说中一种神奇的动物，有须有鳞有爪，能兴云作雨，并且是皇帝的象征。由于龙的出现是难得的祥瑞，而又无法下到江湖的深水中去核查，所以地方官常捕风捉影制造新闻向朝廷报喜。

【裴注】

〔一〕《魏略》曰：“太史上汉历不及天时，因更推步弦、望、朔、晦，为《太和历》。帝以隆学问优深，于天文又精，乃诏使隆与尚书郎杨伟、太史待诏骆禄，参共推校。伟、禄，是太史；隆故据旧历。更相劾奏，纷纭数岁。伟称：禄得日蚀而月晦不尽；隆不得日蚀而月晦尽。诏从太史。隆所争虽不得，而远近犹知其精微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