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虞惧瓒为变,遂举兵袭瓒;虞为瓒所败,出奔居庸〔1〕。瓒攻拔居庸,生获虞,执虞还蓟。会卓死,天子遣使者段训增虞邑,督六州〔2〕;瓒迁前将军,封易侯。瓒诬虞欲称尊号,胁训斩虞;〔一〕瓒上训,为幽州刺史。
瓒遂骄矜,记过忘善,多所贼害〔3〕。〔二〕虞从事渔阳鲜于辅、齐周,骑都尉鲜于银等,率州兵欲报瓒;以燕国阎柔素有恩信〔4〕,共推柔为乌丸司马〔5〕。柔招诱乌丸、鲜卑,得胡、汉数万人。与瓒所置渔阳太守邹丹,战于潞北。大破之,斩丹。袁绍又遣麹义及虞子和,将兵与辅合击瓒。
瓒军数败,乃走还易京,固守:〔三〕为围堑十重,于堑里筑京〔6〕,皆高五六丈,为楼其上;中堑为京,特高十丈,自居焉;积谷三百万斛。〔四〕瓒曰:“昔谓天下事可指麾而定〔7〕。今日视之,非我所决;不如休兵,力田蓄谷。兵法:百楼不攻;今吾楼橹千重。食尽此谷,足知天下之事矣。”欲以此弊绍〔8〕。
绍遣将攻之,连年不能拔。〔五〕建安四年,绍悉军围之〔9〕。瓒遣子求救于黑山贼;复欲自将突骑直出,傍西(南)山〔10〕,拥黑山之众,陆梁冀州〔11〕,横断绍后。长史关靖说瓒曰:“今将军将士,皆已土崩瓦解;其所以能相守持者,顾恋其居处老小〔12〕,以将军为主耳。将军坚守旷日,袁绍要当自退〔13〕;自退之后,四方之众,必复可合也。若将军今舍之而去,军无镇重〔14〕;易京之危,可立待也!将军失本,孤在草野,何所成邪?”瓒遂止不出。〔六〕救至,欲内外击绍;遣人与子书,刻期兵至〔15〕,举火为应。〔七〕绍候者得其书〔16〕,如期举火;瓒以为救兵至,遂出欲战。绍设伏击,大破之。复还守。绍为地道,突坏其楼〔17〕,稍至中京。〔八〕瓒自知必败,尽杀其妻子,乃自杀。〔九〕
【注释】
〔1〕居庸:县名。县治在今北京市延庆区。
〔2〕六州:当指北方的幽、冀、青、并、兖、豫六州。
〔3〕贼害:残杀。
〔4〕燕:王国名。治所在今北京市。东汉时称为广阳郡。西汉初和魏晋时才称燕国。这里陈寿没有用当时的名称。阎柔:事附本书卷三十《乌丸传》。
〔5〕乌丸司马:官名。即护乌丸校尉的司马。东汉设护乌丸校尉一人,负责监视管理乌丸族人。其下有司马,为军事助手。当时阎柔杀死护乌丸校尉邢举而代之,见本书卷三十《乌丸传》。
〔6〕京:高台。
〔7〕指麾而定:用手指划几下就可解决。形容很容易。
〔8〕弊:拖垮。
〔9〕悉军:出动全军。
〔10〕西山:山名。即今太行山脉。
〔11〕陆梁:侵扰。
〔12〕居处:住宅。
〔13〕要当:一定要。
〔14〕镇重:镇得住的重心。
〔15〕刻期:约定时间。
〔16〕候者:巡逻兵。
〔17〕突:由地下冲出地面。
【裴注】
〔一〕《魏氏春秋》曰:“初,刘虞和辑戎狄。瓒以‘胡夷难御,当因不宾而讨之;今加财赏,必益轻汉;效一时之名,非久长深虑’。故虞所赏赐,瓒辄抄夺。虞数请会,称疾不往。至是战败,虞欲讨之,告东曹掾右北平人魏攸。攸曰:‘今天下引领,以公为归;谋臣爪牙,不可无也。瓒文武才力足恃,虽有小恶,固宜容忍。’乃止。后一年,攸病死。虞又与官属议,密令众袭瓒。瓒部曲放散在外,自惧败,掘东城门欲走。虞兵无部伍,不习战;又爱民屋,敕令勿烧。故瓒得放火,因以精锐冲突。虞众大溃,奔居庸城。瓒攻及家属以还,杀害州府衣冠,善士殆尽。”《典略》曰:“瓒曝虞于市而祝曰:‘若应为天子者,天当降雨救之。’时盛暑,竟日不雨,遂杀虞。”
《英雄记》曰:“虞之见杀,故常山相孙瑾,掾张逸、张瓒等,忠义愤发,相与就虞;骂瓒极口,然后同死。”
〔二〕《英雄记》曰:“瓒统内外,衣冠子弟有材秀者,必抑使困在穷苦之地。问或其故,答曰:‘今取衣冠家子弟及善士,富贵之;皆自以为职当得之,不谢人善也。’所宠遇骄恣者,类多庸儿。若故卜数师刘纬台、贩缯李移子、贾人乐何当等三人,与之定兄弟之誓。自号为伯,谓三人者为仲、叔、季;富皆巨亿,或取其女以配己子;常称古者曲周、灌婴之属以譬也。”
〔三〕《英雄记》曰:“先是有童谣曰:‘燕南垂,赵北际,中央不合大如砺;惟有此中可避世。’瓒以易当之,乃筑京固守。瓒别将有为敌所围,义不救也。其言曰:‘救一人,使后将恃救不力战;今不救此,后将当念在自勉。’是以袁绍始北击之时,瓒南界上别营,自度守则不能自固,又知必不见救;是以或自杀其将帅,或为绍兵所破:遂令绍军径至其门。”
臣松之以为:童谣之言,无不皆验;至如此记,似若无征。谣言之作,盖令瓒终始保易,无事远略。而瓒因破黄巾之威,意志张远;遂置三州刺史,图灭袁氏:所以致败也。
〔四〕《英雄记》曰:“瓒诸将家家各作高楼,楼以千计。瓒作铁门,居楼上;屏去左右,婢妾侍侧,汲上文书。”
〔五〕《汉晋春秋》曰:“袁绍与瓒书曰:‘孤与足下,既有前盟旧要,申之以讨乱之誓;爱过夷、叔,分著丹青。谓为膂力同仇,足踵齐、晋;故解印释绂,以北带南,分割膏腴,以奉执事:此非孤赤情之明验邪?岂悟足下弃烈士之高义,寻祸亡之险踪;辍而改虑,以好易怨;盗遣士马,犯暴豫州。始闻甲卒在南,亲临战阵;惧于飞矢迸流,狂刃横集,以重足下之祸,徒增孤子之咎衅也;故为荐书恳恻,冀可改悔。而足下超然自逸,矜其威诈;谓天网可吞,豪雄可灭,果令贵弟殒于锋刃之端。斯言犹在于耳,而足下曾不寻讨祸源,克心罪己;苟欲逞其无疆之怒,不顾逆顺之津,匿怨害民,骋于余躬;遂跃马控弦,处我疆上;毒遍生民,辜延白骨。孤辞不获已,以登界桥之役。是时足下兵气霆震,骏马电发;仆师徒肇合,机械不严;强弱殊科,众寡异论。假天之助,小战大克;遂陵蹑奔背,因垒馆谷。此非天威棐谌,福丰有礼之符表乎?足下志犹未厌,乃复纠合余烬,率我蛑贼,以焚爇勃海。孤又不获宁,用及龙河之师。羸兵前诱,大军未济;而足下胆破众散,不鼓而败,兵众扰乱,君臣并奔。此又足下之为,非孤之咎也。自此以后,祸隙弥深;孤之师旅,不胜其忿,遂至积尸为京,头颅满野;愍彼无辜,未尝不慨然失涕也。后比得足下书,辞意婉约,有改往修来之言。仆既欣于旧好克复,且愍兆民之不宁,每辄引师南驾,以顺简书。弗盈一时,而北边羽檄之文,未尝不至;孤是用痛心疾首,靡所措情。夫处三军之帅,当列将之任;宜令怒如严霜,喜如时雨;臧否好恶,坦然可观。而足下二三其德,强弱易谋;急则曲躬,缓则放逸;行无定端,言无质要:为壮士者固若此乎?既乃残杀老弱,幽土愤怨,众叛亲离,孑然无党。又乌丸、濊貊,皆足下同州,仆与之殊俗;各奋迅激怒,争为锋锐;又东西鲜卑,举踵来附:此非孤德所能招,乃足下驱而致之也。夫当荒危之世,处干戈之险;内违同盟之誓,外失戎狄之心;兵兴州壤,祸发萧墙:将以定霸,不亦难乎!前以西山陆梁,出兵平讨。会麹义余残,畏诛逃命,故遂住大军,分兵扑荡;此兵,孤之前行,乃界桥搴旗拔垒,先登制敌者也。始闻足下镌金纡紫,命以元帅;谓当因兹奋发,以报孟明之耻;是故战夫引领,竦望旌旆;怪遂含光匿影,寂尔无闻,卒臻屠灭,相为惜之!夫有平天下之怒,希长世之功,权御师徒,带养戎马,叛者无讨,服者不收,威怀并丧,何以立名?今旧京克复,天网云补;罪人斯亡,忠干翼化。华夏俨然,望于穆之作;将戢干戈,放散牛马。足下独何守区区之土,保军内之广,甘恶名以速朽,亡令德之久长?壮而筹之,非良策也。宜释憾除嫌,敦我旧好。若斯言之玷,皇天是闻!’瓒不答,而增修戎备。谓关靖曰:‘今四方虎争,无有能坐吾城下相守经年者,明矣。袁本初其若我何!’”
〔六〕《英雄记》曰:“关靖字士起,太原人。本酷吏也。谄而无大谋,特为瓒所信幸。”
〔七〕《典略》曰:“瓒遣行人文则,赍书告子续曰:‘袁氏之攻,似若神鬼;鼓角鸣于地中,梯冲舞吾楼上。日穷月蹴,无所聊赖。汝当碎首于张燕,速致轻骑;到者当起烽火于北,吾当从内出。不然,吾亡之后,天下虽广,汝欲求安足之地,其可得乎!’”《献帝春秋》曰:“瓒梦蓟城崩,知必败,乃遣间使与续书。绍候者得之,使陈琳更其书曰:‘盖闻在昔衰周之世,僵尸流血,以为不然。岂意今日,身当其冲!’”其余语与《典略》所载同。
〔八〕《英雄记》曰:“袁绍分部攻者,掘地为道,穿穴其楼下;稍稍施木柱之,度足达半,便烧所施之柱:楼辄倾倒。”
〔九〕《汉晋春秋》曰:“关靖曰:‘吾闻君子陷人于危,必同其难:岂可独生乎!’乃策马赴绍军而死。绍悉送其首于许。”